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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凡夫俗子
--  發表時間:2015/4/25 下午 12:20:18
--  【轉貼】比較德萊葉和盧貝松的「聖女貞德蒙難記」

傳奇歷史事件「聖女貞德」發生時,以文字記述事件流傳出去的方式尚未普及,因此事件留下來的屬於史實的原始記錄非常的少。但是聖女貞德的故事,卻不斷出現在文學作品、舞台劇、歌劇(神劇)與各種電影版本中,這背後一定是有它的原因的。

《 歷史記載 》

  根據歷史,英國和法國在中世紀結束進入文藝復興世紀之交,發生了前前後後共一百年的戰爭(1337-1453),戰爭原因,當然跟爭奪統治權、爭奪土地有關,英國需渡海攻法,處境對英不利;但是法國重騎兵不敵英國長弓,加之英國擅長外交,導致法國出現走兩國親英親法不定的地域,法國處境也就好不到哪裡去,兩國勢力互有消長,戰事時間綿延甚久。這百年中,受害最重的是成為戰場的法國土地上的農民。法國百姓對英國之憤恨情緒,成為日後民族國家興起的心理原因。

  百年戰爭結束後,英國繼有三十年的黨同伐異的內亂「玫瑰戰爭」( 1455-1485),法國也修生養息好一陣子,然後這兩個國家同時進入政治史上輝煌燦爛的君權時代。

  因此我們可以這麼說,百年戰爭在世界歷史上扮演了非常關鍵的地位,它把中世紀零散各自為政的封建領主統一進王權,也讓世界零散不統一的封建政治,變作一個個君權鼎盛的國家型態,而藝術史,也隨此漸漸走進脫離教會主控、以君王貴族為取悅對象的巴洛克時代。

  在這重要的歷史事件中,聖女貞德扮演了讓法國由劣勢(幾乎快被英國統一)轉向強勢,最後把英國驅離法國的關鍵人物。

  最讓人訝異的,是聖女貞德農民出身、不識字、不懂戰術,她唯一擁有的,是純潔和堅定的信心,她深信她是上帝派來拯救法國的,上帝站在法國這一邊,法國一定會獲得最後的勝利。奇怪的是,聖女貞德擄獲所有百姓的心,大家都要追隨她,民心士氣之盛,竟導致法國的查理王若要繼續抵抗英國,非得利用聖女貞德不可。

  聖女貞德完全翻轉法國兵敗如山倒的裂勢,這對英國影響不可說不大。更重要的是:如果貞德宣稱上帝站在她那一邊,是否上帝與英國為敵?因此英國非得把「上帝站在貞德那一邊」,變成「魔鬼站在貞德那一邊」不可。

  聖女貞德率領法軍,經過八天激戰,解了「奧爾良之圍」,這是法國居劣勢多年來第一次嚐到勝利。

  隨後貞德進軍理姆斯。這簡直誓次瘋狂的行動,因為理姆斯就在敵人控制的區域內,不僅行軍途中會遭受敵人的攻擊,而且離後方遠補給困難救援不易。可是這次行動再次看見它對百姓心理造成的士氣影響──歷任法王行加冕禮,都是在理姆斯的大教堂,因此進軍理姆斯,意味著向英國宣布法王查理才是正統的。結果戰役再次成功,查理加冕,正式從「布耳熱王」變為「法王查理第七」。

  從此以後法國轉敗為勝,可是聖女貞德卻轉勝為敗。下一場巴黎戰役大敗,貞德且在聖達尼修道院附近受傷。次年聖女貞德被法國親英的勃良地人虜獲,他們把貞德賣給英國,最後被全是親英或親勃良地的巴黎大學教授、主教們所組成的宗教法庭,在盧昂宣判為巫婆異端,以火刑處死,她的骨灰從盧昂一座橋上拋入塞恩河。在整個被捕到被焚的過程,因聖女貞德方能加冕的查理第七,沒有任何意願要營救聖女貞德。

  貞德犧牲後,法國義憤填膺,戰役節節勝利,1453年除了加來一地,失土全數收回,英法百年戰爭終於結束。

  二十五年後(1456年),羅馬教廷經過長期的重新審查,推翻1431年的判決,洗清聖女貞德的罪名,1909年,羅馬教廷冊封貞德為「真福」,1920年又冊封為「聖女貞德」。

《 神秘事件背後的困惑 》

  儘管如此,這個千古傳奇的聖女貞德事件,仍有非常多引人不解、引人爭議之處,這些不解與爭議,都是可以不斷詮釋的空間,而隨著時代趨勢的轉變,也的確出現很不一樣的詮釋。這些空間有:

  貞德真的是上帝差派的?她如何知道自己被差派?

  上帝為何竟是透過不識字的農家小老百姓、而且是女子拯救法國?

  上帝是否真如貞德所說,介入歷史並且站在法國這一邊?

  聖女貞德轉勝為敗的巴黎戰役,她自己如何解釋?

  她如何面對自己被巫婆罪名處死?那時她認為上帝在哪裡?

  根據史實,貞德曾經簽字接受審訊團體的指控,後來卻又翻供,她是在想什麼?

  審訊團體可以如他們所宣稱的,代表所有教會的立場,有權柄掌管人進天國之門的鑰匙?還是根本就是假宗教之名行政治之實?

  我們會發現,每一個不同的詮釋背後,其實都是詮釋者選擇自己的歷史態度與信仰告白。這正是聖女貞德一再出現各種版本,還繼續重新被詮釋的深層原因。

  我們現在要來分析的,就是兩部同為法國導演的「聖女貞德」。這兩部電影前後差了近七十年,因此儘管導演都是法國人、對聖女貞德的詮釋還是差距很大。比較早期的是德萊葉的「聖女貞德受難記」,導於1928年電影史還在初發展的階段;另一部導演就是現在當紅有名的盧貝松,導於1999。

《 德萊葉的「聖女貞德蒙難記」 》

● 以場面調度凸顯神聖

  德萊葉導聖女貞德時,電影史還在默片時代,劇情需要透過不斷打斷的字幕解說延續,攝影機又大又笨,技術受限於簡單的橫搖直搖與剪接,因此整部片子中,明星的演技、尤其是面部表情,就非常的重要。

  在這麼多聖女貞德事件中的不解爭議之點,德萊葉選擇透過貞德受審的過程來處理,將焦點放在審訊,透過審訊問出貞德事件的懸疑之處。我們從場面調度(貞德一人孤立、審訊者人數眾多)、鏡頭處理(透過俯仰,讓貞德位置處於低勢、審訊者處於高勢)以及演員面目表情(貞德無辜眼淚汪汪、審訊者兇悍無笑容),還有就是與基督類似的經歷(譬如被戴上荊棘編的皇冠,同時被嘲笑『上帝的女兒』;還有赴火刑場時,有婦女給貞德水喝,暗喻著基督上十字架前曾有人給祂醋喝;以及火刑台柱上貼有紙牌,暗喻基督上十字架時有牌子寫『猶太人的王』)這都看見導演已經預設的立場──這立場就是貞德受難是「神聖的受難」。

● 以對白凸顯神聖

 

  因為焦點在審訊,電影中最精彩的,當然是透過字幕呈現出來的對白部分。與電影形式十分配合的,電影中聖女貞德的對白,無辜、誠實卻讓人震撼,對白與形式同步的證明了小農家女孤獨的對抗教會權勢,與聖女貞德受難的神聖性。

  譬如審訊的人問:「如果上帝直接跟妳說話,卻不是透過我們,不是就表示我們沒有權柄?....在我們當中這麼多智慧人,妳卻不信服?」

  貞德回答:「因為上帝更有智慧。」

  審訊者又說:「妳的啟示不是從神來的,是從魔鬼來的。妳根本不知如何分辨上帝或撒旦。如今妳選擇放棄教會,就是選擇讓自己徹底孤單一人。」

  貞德回答:「我讓自己孤單一人與神同在。」

  這種小農家女對抗教會權勢,還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就是貞德堅持望彌撒,因為這是教會群體一份子、天國子民蒙救恩者的地位宣告,可是這些審訊她的人卻不肯為她望彌撒,因為她來自撒旦。

  他們用各種計謀與威脅,讓貞德被主教握住手的簽下自己的名字,承認使命是來自魔鬼。可是貞德隨即翻供,因為承認使命來自魔鬼,就是褻瀆上帝。在這裡,導演透過貞德承認控訴隨即翻供這史實,讓貞德的神聖中也蘊含進讓人悲憐的軟弱人性。貞德說:「我太害怕火刑了。」

  正是用這種對襯,更凸顯貞德後來仍翻供決定赴刑場,是多麼的讓人尊敬。

  教會權勢如此之大,何以苦苦相逼一個楚楚可憐的農家女呢?審訊的第一句問話:「為何上帝恨英國?」讓人清楚看出,這堅持用教會權柄逼貞德承認她是來自魔鬼的背後,其實是一個政治的原因;這政治,指的不只是英國與法國紛紛透過教會來政治較勁,也是教會權柄與自主個人的較勁。

  所以導演一再透過鏡頭,將聖女貞德一個人與審訊者群體對立,並讓貞德處於較低的位置。導演透過鏡頭處理,凸顯出他所關切的重點:教會堅持擁有來自上帝的權柄,因此上帝竟然不是透過教會、而是透過小農女貞德說話,是羞辱了教會、也徹底為教會所不容。

● 火刑現場整體敘事的神聖

  最終主教團體中有人同情、相信了貞德,私下獄中探訪貞德,貞德誠實的跟他說,上帝曾告訴她,她將透過一場大勝利得到釋放,如今她知道答案了,上帝指的不是出獄,而是殉道而死。這位主教聽後,決定為貞德望彌撒。

  整部電影的音樂配樂,德布萊透過音符未完成的迂迴往覆在幾個單音上,製造著沈重焦慮的感覺,直到貞德領聖餐望彌撒,才轉為輕快。

  當貞德受火刑時,影片平行剪接著十字架上飛翔的鴿、往上冒的煙,觀看者的流淚、與士兵暗暗預備兵器以防暴動,當那位同情貞德的主教舉起十字架讓貞德看,貞德喊出最後一句話:「Jesus」,緊接著的場景,就是群眾暴動死傷。群眾喊:「你們燒死saint!」。

  因此,我們可以從形式和敘事過程,看出導演德萊葉對聖女貞德這千古懸疑的事件所採取的立場:聖女貞德的出現與最終受難,是上帝定意要發生的神聖事件,這上帝介入歷史的奧秘,上帝獨獨給了不識字、只有單純信心的農家女貞德,遺棄了早涉入政治太深的教會團體。至於上帝為何介入歷史,德布萊透過貞德誠實的說:「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英國必須離開法國。」。

《 盧貝松的「聖女貞德蒙難記」 》

  接下來我們看盧貝松導的「聖女貞德蒙難記」。

  經過七十年的嘗試實驗,盧貝松比德布萊,不管場面調度、鏡頭拍攝、剪接、音效,都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因此盧貝松有充分的條件可以拍攝戰爭場面,所以盧貝松的電影,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處理聖女貞德關鍵性的四場戰役。不過研究盧貝松,若只把戰爭場面視為「比德萊葉的電影刺激精彩好看太多」,就失去這部電影的嚴謹形式、與透過敘事呈現出來的深度內涵。

  我們先來分析電影一開始的形式與情節,因為它以其嚴謹手法往後發展直到結尾,構成完整且有深度的敘事。

● 第一個關鍵性的形式對應

  情節一開始,我們看到童年的小貞德,已經是個對信仰有特殊體會、喜歡告解、喜歡跟上帝在一起、並可以感覺到「祂」的可愛小孩,她對神父描述家庭與生活,愛用「wonderful」 這個形容詞。神父無法感受到貞德感覺到的「祂」,但從貞德的快樂喜悅乖巧與熱愛上帝,便答以:「無論祂來自哪裡,應當是好的。」

  貞德從教堂出來,所見風景盡都亮麗,天藍、草綠、風和日麗,她跟父母姊姊開懷大笑:「wonderful。」 然後在草地上奔跑打滾。

  然後出現主觀的鏡頭設計:風、雲、藍天、鐘聲、教堂屋頂的十字架,以及坐在寶座上的小男孩。貞德學著祂呼喚她的聲音輕喊:「貞德。貞德。」

  鏡頭慢慢拉高變成俯視,在貞德躺著的草地旁邊,是一把劍,十字形狀恰與貞德雙手攤開躺著的十字形狀對稱。

  等鏡頭拉回地面,貞德已經拿起那把劍,高高舉著,像個倒立的十字架。

  這時出現非常重要的快速剪接與震撼音效。場景突然徹底轉換。

  青天草原變成森林泥地與黑暗。寶座空了。天空好幾顆不詳的流星飛過。烏雲遍布。狼出現。平行剪接英國騎兵快速衝過與舉起點火的劍的鏡頭。

  快速剪接後的下一段與前一段形式的完全前後呼應。

  姊姊為了救晚歸無法藏躲的她而被強暴犧牲。

  當姊姊拿起貞德掉在地上那把拾到的劍護衛自己時,英軍說:「喔,拿劍的女人。」「法國真孬種,竟然要靠女人打仗。」姊姊說:「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就這樣吧。」英軍拿聖女貞德帶回來的劍殺死了姊姊。姊姊死前從脖子上掉落下十字架,後來貞德把它掛在在自己的脖子上。貞德對姊姊墓前像劍一般的十字架凝望了很久。

  接下來便是叔叔嬸嬸帶貞德去教堂的情節。貞德對神父傷痛欲絕的大喊:「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家。我永不能原諒他們,為何她要為我死?為何祂要救我?」神父努力的安慰她:「很多事情發生的原因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能相信祂一定有祂的旨意。」

  貞德隨後要求領聖餐望彌撒,她要與上帝合而為一。神父告訴她她年齡尚小不能領聖餐,但她偷偷回到教會,自己拿起聖杯飲下葡萄酒,鮮紅的酒汁像血般塗了半張臉,又流到身上。貞德舉杯向祭壇上的十字架說:「我現在就要跟你合一。」

  我們現在把這段繪成對應形式如下: 主觀鏡頭設計(美麗) 快速剪接 主觀鏡頭設計(陰森)

與上帝同在

快樂的告解 貞德撿到的劍

十字架鐘聲和祂

wonderful的世界 殺死姊姊的劍

像劍的十字架

姊姊犧牲救了貞德 與上帝合一

聖杯的血酒

十字架

  快速剪接,銜接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場景,造成兩邊既相同又相異的對稱。

  相同之處是對外在景觀都用主觀鏡頭捕捉,並把劍、十字架塑造成焦點,相異之處是,原本一切都是喜悅快樂的,快速剪接後,是傷痛、是恨、是報復、是自責;前後的渴望與上帝同在、合一,也變成是完全不同的心情與動機。

  此外,兩邊對稱的主觀表現主義式鏡頭,塑造出貞德是個外在景象與內在感受密切關連結合的、讓人難以理解的直覺式性格。

  這個形式對應已經陳述出盧貝松要探討的方向了,那就是:「貞德這個直覺式性格的女子,在她陳述的使命中,有多少是來自她個人內在創傷經驗的偽裝?」。

  至於幾百年來的懸案:「聖女貞德的歷史事件,真的是出自上帝?」盧貝松以教堂神父一句話,在電影一開始就說出這部電影的立場:「無論祂來自哪裡,應當是好的。」也就是說,盧貝松這部電影的焦點從頭到尾都不打算探究、判斷那些屬於信仰的神秘領域的部分。

  這個形式的對稱與對比,將嚴謹的構成整部電影敘事的連貫性。

  這就是為什麼在貞德長大以信使身份出現時,電影鏡頭多次強調旗幟,因為旗幟正象徵著十字架的使命意義,是關鍵形式中的關鍵主題:「十字架」的替代物。譬如貞德見過查理以後,立刻就要求一面旗幟,而後經常出現旗幟在被半空中飄揚,貞德一手舉旗幟,一手策馬奔馳。第一個戰役,貞德急切而出,邊跟同僚大喊:「給我旗幟。」但最後一場被俘之戰,同僚急切的提醒貞德「旗幟!旗幟!」,但貞德不拿,選擇揮劍。

  在貞德最後被審訊時,被審內容就有:「妳是拿劍還是拿旗幟?如果妳是拿劍,妳怎能擔保妳沒有殺人?(到底是使命、還是復仇與恨的動機)?」試探貞德的黑衣人也問:「如果妳心中有一把劍,妳怎能區別快樂與痛苦?」

  至於貞德的直覺性性格,面對戰場上的男性同僚,更是多次造成激烈的衝突。譬如貞德說:「上帝告訴我。」同僚就無奈的舉手:「阿,我忘了妳的上帝!」同僚理性佈戰,貞德卻無法理喻的下命令,說:「我有我的軍師。」必須要等同僚相信她是聖女以後,衝突才停止。此外這種直覺性性格,也容易面對「誰知道是你的想法還是上帝的?」的質疑。這種質疑持續出現,直到最後跟黑衣人對話仍舊面對。

● 第二個關鍵性的形式對應

  兩次關鍵性的形式對應,盧貝松都用快速剪接與震撼性音效作敘事中間的間隔。

  我們再來看電影中第二個快速剪接鏡頭。這個鏡頭出現於貞德兩次戰役大勝,終於成功的讓查理加冕。就在加冕最光輝燦爛的那一刻,突然快速剪接,場景大變,變成暴雨傾盆泥濘不堪的戰場,而貞德腳上中了箭。跟第一個形式對應手法完全一樣。

  依循同樣的形式,這個快速剪接的前後,是兩個對稱與對比的敘事。

  之前,情節述及查理的岳母勸告查理,「來自洛林的處女」預言,已經成為民心之所歸,「百姓隨時準備相信任何預言與神蹟。」而後查理召見貞德,貞德竟在眾人中憑直覺指認出查理。(這可以說是一個神蹟。)隨後貞德與查理密談,告訴查理上帝給她一個信息,就是讓查理在理姆斯加冕為王。

  在貞德被法國教會界承認之前,主教團問她:「如果妳是上帝的使者,妳會不會神蹟?」貞德回答:「法國水深火熱坐以待斃,上帝帶我衝過敵人千軍萬馬,來給你們幫助,如果這不是神蹟,你們還要什麼?」

  這個問話讓我們想到耶穌基督曾經被人要求行神蹟以證明權柄,耶穌拒絕,回答說,在這世代除了約拿神蹟(意指上十字架的神蹟),沒有其他神蹟;也就是說,耶穌直接以上十字架的使命作為權柄的答覆。

  相同的,貞德的回答一樣是「從上帝來的使命」正是權柄,還需要什麼神蹟來證明呢?

  情節隨後轉向貞德兩次戰役的大勝,包括中箭後奇蹟式的痊癒。她的勝利被無法理解她、覺得她瘋了的同僚視為神蹟。

  兩次大戰後,貞德看見慘烈死傷、又主觀的看見耶穌臉上落下的血,她充滿罪咎的告解,然後身先士卒,要求英國不要再打,離開戰場回英國。

  這個不可理喻的要求,同僚在她背後嘀咕:「不要等待神蹟。」未料英軍竟然神蹟的退軍。這是神蹟的高潮,比戰事勝利更大的神蹟。

  然後劇情再轉,查理加冕,竟然因為太久沒有皇帝加冕,聖油乾掉沒有了。負責加冕的大主教說:「這聖油是神蹟得來的。」查理的岳母隨便拿其他油加滿瓶子,說,「讓我來製造神蹟」。

  加冕正光輝燦爛之刻,快速剪接到巴黎戰役。戰場大雨傾盆泥濘遍地,只剩一百士兵,疲憊不堪,沒有援軍。而貞德也受了傷。同僚勸貞德回家,說查理已經加冕,無心再戰,跟貞德說:「不要等待神蹟。」

  同時一段平行剪接,查理與岳母討論貞德。「奧爾良之戰是神蹟。現在她要繼續作戰,更需要神蹟。」查理說:「但是她現在兵力少太多了。」岳母說:「那麼,她需要更多信心。」貞德闖入查理享受尋歡的浴室,查理問貞德:「妳為什麼這麼好戰?」貞德回答:「法國還有被圍之處,百姓仍受飢餓之苦,我的使命還沒有完。」但是貞德私下告訴最支持他的同僚:「從查理加冕後,我就沒有聽到『聲音』了。」同僚回答他:「會不會這正是一個應證,表示妳該回家了?」貞德說:「連妳都不相信我?」同僚說:「妳知道我是最相信妳的....。」

  緊接著,就是貞德被俘的情節。

  我們再來看這段繪成的表格: 洛林處女 聖女貞德 快速剪接 好戰的貞德 巫女貞德

上帝的使者 神蹟的大勝 慘烈的大敗 妳來自上帝?

神蹟的檢驗 血與死、神蹟的高潮 被俘受審 真的是神蹟?

使命正是神蹟 神蹟的完成使命 不要等待神蹟 真的是使命?

使命是讓查理加冕 查理加冕,岳母製造神蹟 再也聽不到『聲音』 一切只為「師出有名」?

  很明顯的,第一個形式對應關鍵字是十字架與劍;第二個形式對應關鍵字是神蹟與使命。兩個形式對應,都是在快速剪接之後,出現「質」的轉變。

  快速剪接之前,百姓隨時準備相信神蹟、貞德也被問以是否會行神蹟、貞德因神蹟式的得勝而被軍事同僚徹底信服、貞德中箭神蹟似的活下來、最後出現神蹟的高潮:不流一滴血的讓英軍撤退。

  但是查理加冕,查理的岳母「製造神蹟」以後,一個快速剪接,不僅貞德再也聽不到上帝的聲音、同僚也勸以「不能等待神蹟!回家吧!」。

  貞德一開始要驗明正身,被問及是否會行神蹟時,貞德堅定又激動的回答──法國岌岌可危時,上帝透過她幫助法國,這個使命就是神蹟。

  快速剪接後,當貞德被勸回家時,她以「使命尚未完成」為由拒絕。但是很明顯的,查理加冕後貞德已聽不到從天上來的聲音。這個使命不再有神蹟。

  整大段敘事,以使命就是神蹟,到使命中沒有神蹟為其前後的對比,讓觀眾知道,聖女貞德前面的使命顯然是有其神秘意義的,但當「只能給查理知道的message(讓查理在理姆斯加冕)」 終於應驗後,那個使命背後的神秘意義已經不再存在了。也就是說,貞德只獲得一個「階段性任務」,階段性任務完成後使命便終結。可是貞德顯然心有未甘。這心有未甘,便是她失敗的原因。

  而這個敘事,同樣在電影結尾有嚴謹的呼應。

  試探貞德的黑衣人也以神蹟為關鍵詢問貞德:「妳怎麼知道上帝給妳使命?上帝何以自己不能作信使,一定要依賴你?」當貞德回答:「因為我看到神蹟。」撒旦又問:「什麼是神蹟?」貞德回答:「風、雲、天、鐘聲,」但卻又自我疑惑著這些是不是神蹟,最後,她肯定答:「是劍。」撒旦回答:「有千百種劍掉在草地上的解釋,何以妳只相信它是從天上掉下來?妳其實是選擇自己要看的。」撒旦還問貞德:「妳是以上帝之名,還是以自己的名?難道妳不記得妳喊過『愛我的人,跟我來。』?」

  在這邊,劍與神蹟、使命相關連了,也就是說,第一個形式對應和第二個形式對應是有嚴謹的邏輯敘事的!

● 第三個關鍵性的形式對應

  我們把這部電影兩個對應形式,與黑衣人三次跟聖女貞德的對話重點,畫成對稱形式如下: 與上帝合一 上帝給我使命 聽不見聲音 上帝豈真的需要妳?

聖杯的血酒 來自天上的劍

(神蹟) 不要等奇蹟 妳選擇自己想要看的

十字架 旗幟 劍 只為「師出有名」

  處理完這個形式對比,我們差不多要接近整部電影最核心的主旨了。

  根據基督信仰(廣義的定義,包含天主教),撒旦也曾試探耶穌,三次跟耶穌有重要的談話。撒旦談話重點是放在要耶穌行神蹟自解困境;承諾給世間所有權勢,只要膜拜撒旦;以及誘使耶穌試探上帝,以疏隔耶穌與上帝的關係。這三個試探,都是撒旦企圖讓耶穌放棄祂最重要的使命:步上十字架的世界拯救之路。

  但是耶穌嚴厲拒絕了。神蹟、權勢、質疑上帝試探上帝,都是容易走的路。

  而不信耶穌的百姓,要求耶穌行神蹟以驗明正身,耶穌也還是答以除了上十字架的使命,沒有其他的神蹟。

  基督教信仰中的神蹟與使命往往蘊含一個很難讓人徹底瞭解的觀念:那就是在基督信仰中,真正重大的使命,往往都需要透過「死亡」之路而得:「一粒麥子死了,便生出許多子粒來。」十字架之路就是使命之路,它讓人看見的永遠不是榮美權能,而是死亡,是在死亡後後爆發的新生,看到真正的神蹟。

  耶穌是死後的復活,方使救世福音傳往地極。

  根據歷史,貞德承受火刑才是法國轉敗為勝真正的關鍵,因為自此以後,法國人民群起激憤,再也不依賴「洛林處女預言」的,靠四面八方各處農民的團結一致,終於使英軍不敵,退到海峽那一端去。

● 盧貝松「聖女貞德」探討的焦點

  而盧貝松聖女貞德這部電影的形式與敘事,我們到此已經可以斷定,盧貝松並不像德萊葉的聖女貞德,將焦點放在貞德的「聖」與「受難」上,他其實是透過這個故事在歷史中若干重大的懸疑間隙,嚴謹而細膩的把焦點放到人性與心靈深處本質的探討:貞德能不能衝破人性的限制,把上帝賦予她的使命、跟她內心深處的童年創傷仇恨意識分開?

  上帝給貞德的聲音只到查理加冕時為止。促使查理能加冕的大勝戰役,貞德差一點死掉。在出死入生之際,貞德夢見自己回到創傷的童年,英軍對姊姊說:「拿劍的女人!」將姊姊殺死強暴。

  也就是查理加冕後,貞德漸漸忽略旗幟,最後連同僚的呼喊「旗幟!旗幟」也不聽,她手中只剩下劍,沒有旗幟了;她不知不覺的,將使命轉換成復仇。

  這回到創傷的童年,大喊:「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家。我永不能原諒他們,為何她要為我死?為何祂要救我?」然後晚上偷偷回到教會,自己拿起聖杯飲下葡萄酒,鮮紅的酒汁像血般塗了半張臉,又流到身上。貞德舉杯向祭壇上的十字架說:「我現在就要跟你合一。」

  在她內心深處,十字架是旗幟、也是劍,與上帝合一是神聖、也是血。

  電影敘事中,貞德是在查理加冕後徹底的變了。

  在獄中貞德孤立無援,恰像在曠野中的耶穌。黑衣人讓聖女貞德遭逢的,也是企圖讓她全盤否認使命。黑衣人切中要害:劍不是來自神蹟(使命不是來自上帝)。黑衣人告訴貞德,妳只是選擇自己要看的,那不是神蹟。

  神蹟一推翻,因神蹟而來的使命也被推翻,儘管黑衣人從未要貞德否認上帝(撒旦試探耶穌時也從不否認上帝)。盧貝松刻畫的貞德,沒有德萊葉電影裡的貞德那般幸運,看見「上帝要我透過殉道得到大勝利。」她與上帝之間的關係立刻一無所憑,自幼便一直想跟上帝永遠同在的信念,如今是一無所有,貞德這一生墮入徹底的虛無與荒謬;所以貞德火刑死時,表情是如此的恐懼,這是多麼可怕的死亡前的徹底的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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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較德萊葉的「聖女貞德」,貞德死前告訴那個相信她的主教:「上帝給我的大勝利,是透過殉道而得。」則德萊葉上火柱的貞德是掌握住「使命與十字架」的核心奧秘的聖女;盧貝松上火柱的貞德,是曾依隨上帝聲音而行,最後緊緊被童年創傷下的復仇意識擄獲,扭曲十字架使命真義的凡人。

  因循這邏輯敘事,對於歷史上的記載,貞德曾簽名承認自己乃受魔鬼引誘帶領作戰、而後又翻供一事,盧貝松將之解釋為貞德太渴望領聖杯與上帝合一,因而做出的妥協。

● 黑衣人到底是什麼含意?

  最後,我們要探討盧貝松電影中最後出現的黑衣人。

  黑衣人到底是誰?是上帝?還是魔鬼?當貞德問黑衣人:「你是誰?」黑衣人將自己變成童年貞德看到的「祂」、長成後看到的「祂」、最後又變回黑衣人自身,然後問:「有何差別?」這與電影一開始神父對小貞德的回答:「無論祂來自哪裡,應當是好的。」頭尾呼應。

  我們發現黑衣人將信仰變成心理學的意義,將不可言說的神秘體驗徹底理性化,他其實是另一個「劍」與「十字架」,當他幫助貞德自省時,他是十字架,但是讓貞德走上徹底的意義的相謬與虛無,他卻成為劍。黑衣人在幫助貞德自省更認識自我時,同時也徹底拆毀了她。

  對於貞德的使命到查理加冕為止;從此要靠「一粒麥子死了,便生出許多子粒」這上帝使命背後的更大的神蹟奧秘,理性的黑衣人沒有能力讓貞德參透。

  黑衣人豈不是在很多信仰追尋者的心靈中永恆的活著,既成為十字架,也成為劍?黑衣人,豈不正是二十世紀以來越來越走入荒謬與虛無的時代成因?還有什麼方式,比黑衣人更能毀壞信仰呢?

  於是分析黑衣人,我們會看到1999的「聖女貞德」,的確比1928的「聖女貞德」,更關注到一個屬於我們這時代的宏大視野。每一個觀眾在選擇認同黑衣人或反對黑衣人,也呈現觀眾自身的信仰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