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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難文學納粹篇】房慧真/草莓與灰燼 加害者的日常  (http://buddhanet.idv.tw/aspboard/dispbbs.asp?boardid=12&id=48850)

--  作者:凡夫俗子
--  發表時間:2016/3/30 上午 09:00:05
--  【劫難文學納粹篇】房慧真/草莓與灰燼 加害者的日常

看待歷史,回顧劫難,能有多少角度?如何看得清晰、深邃?聯副年度企畫「劫難文學大教室」,第一課推出「納粹篇」。首篇房慧真〈草莓與灰燼〉,引領讀者,跟隨加害者日常的腳步……(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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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iner Hoess首度來到Auschwitz,在他48歲的那年,離過婚,有酗酒傾向,與家族決裂。48歲,比祖父在世多一年,祖父在47歲那年,在波蘭經審判後,在Auschwitz上了絞刑台。Rainer還有祖母、父親、一個大伯、三個姑姑,他們都曾生活在Auschwitz,最小的姑姑還在此出生,一家人在1945年離開後,都再也沒有踏足故居。Rainer的祖父魯道夫.霍斯(Rudolf Hoess),是Auschwitz擁有最高權力的指揮官,以高效率著稱,平均在一天「處理」七千人,深受蓋世太保長官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的賞識。

Rainer在12歲之前,全然不知家族歷史,不曉得自己的姓氏有何特殊意義,他在寄宿學校就讀,食堂的廚師正是Auschwitz的倖存者,廚師欺負他的同時,他撿起課本讀二戰史。霍斯家族相對其他幾個納粹魔頭的後代,諱莫如深得多,在Rainer於2009年現身前,他們早已消失在公共視野之外。神隱得如此徹底,或許因為霍斯家族特別團結,絕口不對外人以及「後代」提起Auschwitz,一個全然禁忌的名詞。

家族的緊密,其來有自,在妻兒眼中,Rudolf是個愛家的好人,因為捨不得與家人分開,Rudolf攜家帶眷來到波蘭,安家落戶的地點,距離Auschwitz的二號滅絕營Birkenau不遠。Rudolf上任後不久,Birkenau兩個巨大的焚屍爐隨即啟用,日以繼夜「趕工」。煙囪距離Hoess家的別墅不遠,Rudolf處理完「公事」,馬上就能步行回家,迫不及待要抱抱五個孩子。

指揮官的豪華別墅中,也調派來藍白條紋衣的囚犯以供使喚,日後這些倖存者回憶時,常提起Rudolf非常喜歡和孩子一起玩耍。前一秒踏進家門前,他還在指揮在毒氣室裡使用含有氰化劑的殺蟲劑Zyklon B,好大量且快速地殺死沒有勞動能力的孩童。也曾關押在此的法國思想家西蒙娜.韋伊(Simone Weil)當時只有16歲,她謊稱已經18歲,才逃過一劫。16歲,也僅僅比Rudolf的大兒子Klaus大一歲而已,Klaus喜歡拿彈弓射向囚犯,儘管還不到從軍年紀,但他非常寶愛希姆萊叔叔送給他的黨衛軍制服,上頭有SS兩個閃電符號。Klaus後來移民澳洲,因酒精中毒而早逝。

Rainer在祖母家找到一個箱子,裡頭的相片記錄了霍斯一家在Auschwitz的家居生活。廣大的庭院裡,有祖母的玫瑰花園,以及讓小孩戲水的游泳池,當然,花匠以及游泳池的挖鑿工人,都是集中營的囚犯。Rainer的父親Hans當時正是四、五歲好動的年紀,有張照片是他坐在一台幾可擬真的玩具飛機裡,當然,造飛機的還是囚犯們,機尾上還特別裝飾納粹的卐字標幟。

庭院裡拍攝的照片,背後都有一堵牆。牆外的「那個世界」,偶爾會來幾個條紋人,來砌牆鋪瓦挖池塘,來幫忙母親照顧嬌弱的玫瑰花。孩子們如果注意一點,會發覺他們眼眶凹陷,瘦得根根肋骨凸顯。霍斯家的孩子頂多覺得他們怪異,孩子們會穿著條紋睡衣模仿囚犯,像個尋常的小遊戲,從來無從懷疑起,慈愛父親背後的那團黑暗。

Auschwitz並不全然是個滅絕營,猶太人下火車後,可能到二號營Birkenau,進毒氣室,從下車到燒成一把灰燼,不過三十分鐘;也可能到隸屬於法本化學公司的三號營,在此挖煤、拌水泥、生產橡膠,有時到指揮官家裡給王子公主們當馬騎,欽點進勞動營的並非得到豁免,只是死亡來得比較遲緩、漫長。

在納粹體系裡,越高階者越不用(實質上)弄髒雙手。毒氣室裡的運屍人,由猶太人組成的「工作隊」執行。同樣由猶太人組成的還有「卡波」,有權虐打囚犯,處於囚犯和獄卒之間的灰色地帶。死亡集中營的中堅管理者是由五千名東歐的非猶太人組成的「特拉維尼基」(Trawniki),也需負責大量槍決囚犯,對於黨衛軍而言,這些都是髒活,他們只需要站在遠端遙控特拉維尼基。有些特拉維尼基本身就憎恨猶太人。追捕初期,藏匿於森林裡的猶太人,通常都由波蘭人舉報。

和骯髒活離得最遠,身處「最終解決方案」決策頂端的希姆萊,外型全然不是想像中的大魔頭。他長年有腸胃毛病,個子不高,戴小圓眼鏡,為了看起來比較有男子氣概而蓄鬍。他曾在一次檢閱樹林裡大規模的屠殺後,因為場面過於血腥而昏厥過去。屠殺方式的「現代化」,從在林子裡射殺,改為關在卡車後車廂,接上排氣管,最後是毒氣室。希姆萊到Auschwitz參觀愛將精心「設計」的成果,那時有一輛從荷蘭運來的列車,他仔細觀看了全部滅絕的過程,這一次他不反胃嘔吐了,滅絕速度上緊發條,從7月到11月共有兩百萬人死亡。

希姆萊需要時常出差「視察」集中營,不能把家人帶在身邊,他的妻子和獨生女,住在慕尼黑達豪集中營附近的一處湖畔莊園。希姆萊在加入納粹之前是持有證照的農藝師,曾經營養雞場,他的夢想是回到鄉村過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因此在這個僻靜的莊園裡,除了有私家碼頭,還種植蔬果、飼養許多家禽家畜,過剩的水果由妻子瑪佳拿來熬製果醬。

需要採買時瑪佳就會到達豪集中營,裡頭有糧食研究中心、水產養殖場,充分顯現希姆萊的興趣所在,甚至連化妝品工廠都有。瑪佳在這裡買做菜用的香料,她不會知道的是,集中營的囚犯必須把沼澤的水抽光,好建造種植香草的溫室、現代化的風乾房、磨坊,成千上萬的囚犯在此勞累至死。戰爭時空襲頻繁,希姆萊讓達豪的囚犯來到湖畔莊園建造碉堡,囚犯從事重勞力工作,卻只有回到營區時,才能吃到稀薄的食物。監工者是瑪佳,她時常跟希姆萊的部下抱怨工人效率不佳。

屠殺、空襲、滅絕……皆鮮少影響到這田園間的牧歌。雖然少了丈夫的陪伴,但在食品短缺的戰爭時期,瑪佳經常收到希姆萊寄來的大小包裹:元首(希特勒)給的咖啡豆、紅酒、鵝肝醬、干邑浸蠶豆、女兒愛吃的螃蟹、吃不完的巧克力、水果塔、小杏仁餅、蜂蜜糕點……也有精神食糧,希姆萊常寄書報雜誌回來,他不是不讀書的人,正如許多納粹是古典音樂愛好者,當然,他早已讀過《我的奮鬥》。

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關押在Auschwitz的化學家Primo Levi,飢餓像頭獸,從空洞的胃底,撲向他的喉頭。他只能在實驗室裡吞食甘油,吞食氧化許多石蠟而來的脂肪酸,他用電熱板烤藥用棉花,催眠自己這是烙餅,有焦糖味道。「那種飢餓和普通人錯過一餐會有下一餐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慾求,全面控制我們的行動。吃,找吃的,是第一要事,遠在其後的,才是生存的其他事,更後更遠的,才是對家庭的回憶和對死亡的恐懼。」

在各種節日裡,希姆萊也沒少寄過禮物,1944年12月,戰事尾聲,拘捕而來的猶太人差不多殺光了,先不論猶太人的處境,德國一般平民也苦於空襲與物資短缺,希姆萊寄回家的聖誕禮物有:斑羚毛皮、貂皮大衣、金手鐲、銀托盤、琥珀戒指、藍色手提包等。物品的主人,大多進了毒氣室。瑪佳披掛穿戴一身的,是遺物,而非禮物。

出差時,希姆萊也不忘隨手捎回禮物,1942年惡名昭彰的萬湖會議後,他到荷蘭和當地政權合作驅逐猶太人。火車載送安妮.法蘭克們到Auschwitz,希姆萊則是搭乘飛機回到慕尼黑,帶了一百五十朵鬱金香回家,給妻子驚喜。下一次到芬蘭出差時,他帶回來給女兒的是北歐風的洋娃娃,當然,遣送北歐猶太人也雙軌進行中。

慈愛與罪衍,有如電影《教父》的經典一幕,正式接班的年輕教父,在教堂為新生兒受洗的同時,頻頻跳接的是趕盡殺絕的畫面。希姆萊一家戰爭時期的蒙太奇表現手法如下:

1941年6月,希姆萊短暫回家和女兒相聚,陪她划船、騎馬,還寫給她一張卡片:「生活裡要永遠正直、成熟、善良。」不到一個禮拜之後,他到東歐出差,在猶太人占半數人口的Bialystock,納粹士兵將兩千多名猶太人關進一間猶太教堂,鎖上鐵鍊,放火將他們活活燒死。

1943年11月,滅絕的「收官」階段,升任內政部長的希姆萊指示,連勞動營的猶太人也不能放過,是謂「豐收節大屠殺」。在同時,女兒的日記裡提到,爸爸媽媽又在附近買了一大片花園,「囚犯」們先來整理,湖邊的莊園也翻修一番,走廊更加明亮,房間更加寬敞。「也許我們在薩爾茲堡會有一棟房子,是的,一旦和平降臨。」

1928年希姆萊與瑪佳結婚時,他給妻子的誓詞是:「在我們的家,我們的城堡,我們將遠離所有的骯髒。」

Rainer Hoess,霍斯家的第三代終於來到Auschwitz,參觀不對外開放的故居。他想起祖母曾說,以前在院子裡採草莓,一定要洗得很乾淨。祖母沒多說,現在他知道了,甜美的草莓上頭,恆常附著一層煙灰。

草莓上的灰燼,從天而降,從焚化爐的煙囪吐出,從毒氣室的屍體到焚化爐,從脫光衣服到毒氣室,從下火車到脫光衣服,從八天七夜無法動彈滴水未進乾渴至極到被趕上火車,從猶太隔離區到上火車,從好心鄰居書櫃後頭暗門的藏匿到隔離區……依照能量守恆定律,從煙灰到血肉骨架心跳呼吸,最後回到,一個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