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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凡夫俗子
--  發表時間:2019/3/14 上午 01:21:26
--  【轉貼】鄒元標與張居正:遲到四十年的理解

《大話西遊》里的至尊寶有台詞:為什麼愛一個人,也就十年,一百年,恨一個人,卻要幾百年,上千年?

那麼理解一個人需要多少年。

赫赫有名的東林黨魁首,晚明名臣鄒元標用了四十年。

那個曾經被他憎恨,而最終被他理解的人,就是萬曆時期著名的改革家張居正。


 

作為東林黨的領袖之一,萬曆晚期至明朝天啟年間的政治明星。鄒元標,在萬曆登基的早期,卻是一個出名的「憤青」。

鄒元標,字爾詹,號南皋,江西吉水人。史書上說他「九歲通五經」,是當地出名的神童。他後來創建東林黨的「戰友」顧憲成曾說他「少有大志,性剛直,早年就學時,曾因忤逆師意遭罰。」他的好友伍惟一對這事記錄的更詳細:年輕時的鄒元標在學堂讀書時,因老師對某段古文解釋的不對,憤然和老師爭辯,遭老師用戒尺打手板,可就是手被打腫了,卻堅決不認錯。以至被逐出了師門。可見從小就是一個剛直人物。

而「少有大志」也是事實,鄒元標十七歲就考中了舉人,但他卻放棄了即將到來的會試,有同學問他緣由,他回答:「需了解世情,方能造福蒼生。」二十歲開始,鄒元標跟隨當地名士胡直出遊,走遍大明朝兩京十三省的名山大川,體察了世情百態。收在他著作《日新篇》里,記錄民生疾苦的文章,大多寫於此時,報國安民的理想,從此生根。

鄒元標出遊時,是明朝萬曆元年(1572年),正是大改革家張居正大展拳腳,厲行改革之時,而和這位當時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才俊相比,彼時執掌大權的張居正,早年的命運卻與鄒元標有頗多相似,九歲時的張居正也是湖廣當地的神童。青少年時期,張居正的祖父被湖廣的遼王逼死,從此開始,張居正立定了拯救蒼生,改變世道不公的願望。初入官場後,面對官場黑暗,張居正曾幾多憤懣,更曾借病告假,在各地四處遊歷,在見識了民間疾苦之後,張居正幡然醒悟,抱定了改革之心,此後沉浮官場,經數度起伏,最終用權謀手段排擠走了內閣首輔高攻防,執掌了明王朝大權,開始了他長達十年,除舊布新的「張居正改革」。


 
兩個早年命運極度相似,年齡相差二十六歲的才俊,有著相同的濟世救民的理想。照這樣的趨勢,他們很有可能成為一對前後相繼的戰友。事情也曾向著這方面轉化,萬曆五年(1577年),鄒元標考取進士,雖然他的名次不夠靠前,但是他在試卷中滿懷的激情,卻讓考官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次科舉的主考,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呂調陽,他將鄒元標答卷中的一些言論轉告給當權的張居正,張居正聞聽後也感嘆說:此子性剛直,可堪大用也。兩個懷有相同理想的人,「人生交集」似乎越來越近了。

然而就在五個月之後,兩個人的「人生交集」來了,交匯的結果,沒有把他們變成親密的戰友,相反,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鄒元標和張居正的「人生交集」,就是張居正改革時期赫赫有名的「奪情事件」。

萬曆五年(1577年)九月,就在鄒元標高中進士五個月後,張居正之父張文明在老家病逝。內閣首輔大人的親爹死了,本來就是大事,而對張居正格外致命的是,按照明朝的法律規定,父母去世,官員必須要回家守孝滿27個月,是為「丁憂」,張居正大人辛苦一輩子,好不容易謀得高位,他嘔心瀝血的「張居正改革」,也正在最關鍵的當口,自然是「丁憂」不得。一旦回家守孝了,大權旁落不說,改革也要付之東流。不丁憂,當然也有不丁憂的辦法,明朝法律里也有人性化的規矩:如果官員確實有要務在身,無法守孝,那就可以「奪情」,即不回家守孝,繼續留守工作。但這樣的規矩,先前大多適用於有守土之責的邊境將領。文官,尤其是內閣大學士,敢奪情的,從明朝正德年間開始至萬曆朝,八十年來竟無一人。


 
別人不敢,可張居正敢,於是「奪情」的把戲開始了,張父死訊傳來後,張居正隨即上奏,請求「丁憂」,當然這是客氣客氣。萬曆皇帝批覆:不准。這時候的萬曆才13歲,還沒到親政的時候,張居正又是輔政大臣兼萬曆的私人老師,自然是張居正怎麼想他就怎麼做。張居正再次上奏請求「丁憂」,繼續客氣客氣。萬曆再批覆:不准。接著張居正又上奏,聲淚俱下的客氣,堅決要求丁憂,萬曆也很堅決的批覆不准。君臣的雙簧唱到這裡,也就不用客氣了。萬曆下詔:張居正奪情。張居正不客氣,接旨。

可是張居正沒有想到,客氣了半天,還是有人對他不客氣。竟然是四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刑部主事艾穆,先是吳中行上奏,指責張居正「奪情」是違背孝道,認為張居正身為國家首輔,更應該通過丁憂來給萬民做表率。張居正還沒回過神來,趙用賢也跟著上奏了,正好那幾天天空出現彗星,古人認為彗星是不吉利的象徵,趙用賢就在奏摺里說,這彗星是因為張居正「奪情」招來的。接著是艾穆和沈思孝聯合上奏,認為張居正奪情是有違綱常,如果張居正奪情,則會「社稷 不寧」,四個人的奏疏登時在朝野引起了強烈反響,不僅因為他們四個敢於批評當朝權臣,更因為他們和張居正的特殊關係:吳中行和趙用賢都是張居正的門生,艾穆是張居正的同鄉,本來是個舉人,是被張居正破格提拔的,沈思孝也是張居正格外賞識,力圖重點培養的官員。可以說這四個人都是張居正的親信,沒想到卻在此時反戈一擊。


 
因此這次彈劾很快引起了轟動,此時張居正改革已經進行了五年,改革大刀闊斧,得罪人甚多。因此許多仇視張居正的人,也藉機攻擊張居正不孝,到了後來,京城裡甚至出現了謾罵張居正的傳單和大字報,一時之間,張居正幾乎四面楚歌。但大風大浪闖過來的張首輔,自然不會怕這點風浪,他拿出了老辦法:假裝辭職。萬曆皇帝當然不會讓他走,為了安撫張首輔,自然就要給張首輔出氣,於是萬曆下旨,將最早四個彈劾張居正的人「杖責」,然後發配流放,一頓板子,把四個「出頭鳥」打的皮開肉綻,接著萬曆皇帝又發布嚴旨,有敢攻擊張居正奪情的官員,一律辦重罪。兩記重拳一出,百官立刻消停了,原本沸沸揚揚攻擊張居正的聲音,立刻鴉雀無聲,就連京城裡四處流傳的大字報與傳單也不見了蹤影。而就在這時,一個先前保持沉默的人,卻發出了對張居正憤怒的吼聲:鄒元標。

就在吳中行等人被杖責的當天,鄒元標寫好了一篇火藥味更濃的奏摺,噼噼啪啪的板子聲里,他將奏摺送交給了萬曆,因怕奏摺不能送到萬曆手中,他還特意給送奏摺的太監行賄,謊稱這是自己告假的奏摺。奏摺如願送到了萬曆皇帝手裡,萬曆皇帝卻被氣瘋了。吳中行等人的奏章,大不了罵張居正本人,鄒元標卻捎帶著萬曆皇帝一起罵。他先說張居正「才雖可為,學問卻偏」,諷刺張居正有才無德。接著反問萬曆皇帝:你說你不讓張居正奪情,是因為他是你老師,要教育你學問,那萬一張居正突然死掉了,皇上您難道一輩子沒學問了嗎?最後總結髮言:張居正不奪情的行為,是「形同禽獸」,允許張居正奪情,是「與禽獸為伍也。」把張居正說成禽獸,把萬曆皇帝說成禽獸的同夥。


 
這還了得,鄒元標送上奏摺的當天下午,就被萬曆皇帝捆了,和先前四位前後腳的接受「杖責」,比那四位更不同的是,萬曆皇帝在詔書里,竟然用白話對鄒元標進行大罵,說鄒元標「狂躁可惡,重典不饒!」順便說一句,萬曆皇帝一輩子下了許多詔書,但在詔書里說人「可惡」的,有兩次,另一次說的是抗倭援朝戰爭中,因主張和日本議和,最後被定性為「裡通外國」的兵部尚書石星,這怒火,簡直把鄒元標也當賣國賊了。

所以鄒元標所受的杖責,也遠比前四位狠的多,其他幾位,最多不過是皮開肉綻,鄒元標卻是一條腿被打斷,落了終身殘疾。然後被流放貴州。這個剛中進士才五個月的年輕人,就此遭受了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挫折。

現代許多歷史書說起張居正的這場奪情風波,本著支持改革家的立場,無不說這是封建反動勢力對張居正的反攻倒算,可看看奪情風波里遭處罰的五個人,四個是張居正的親信,剩下的一個,也是和張居正一樣懷有救世濟民理想的才俊,無一人和「反對改革派」有瓜葛,與此相反,真正反對張居正改革的人,比如那些被「考成法」折騰的七葷八素的昏官,被張居正清丈田畝損害利益的貴族,在這場風波中全都啞口無言。而五位向張居正開戰的人,相反全是當時有名的清流人物,公認的品質高潔的君子,尤其是鄒元標,相比之下,他比那四位更勇敢,趙用賢們彈劾張居正奪情,是在事發之初,當時並未想到後果如此嚴重,而鄒元標做出同樣的事情,卻是在四人遭到處罰後,他在明知會遭遇不幸的情況下,依然做出了相同的選擇,且方式更為激烈。比起四個人來,他更像一個鬥士。


 
而又是什麼原因,讓這五位君子,不顧身家性命,人生前途,更不顧師生關係同門之誼,堅決的和彼時明朝第一權臣張居正撕破臉呢?這裡,不得不說說張居正改革的負面。

說起舉世聞名的張居正改革,公認的說法是他挽救了明王朝的危局,為下坡路的明王朝贏得了新生。觀張居正秉政十年的明朝「GDP」成就,這話確是事實。張居正改革前,明朝面臨內憂外患的局面,國家稅收銳減,四處災害不斷,外敵虎視眈眈,張居正當政後,通過考成法整頓官吏,懲治貪污腐敗,用良將守邊防,加強軍事實力。通過清丈土地和一條鞭法,減輕百姓負擔,增加政府稅收,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事。但是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界,特別是官場清流中,說起張居正,卻是怨恨一片,不僅是在改革中利益受損的貪官污吏仇視他,即使是許多品德高尚的清流,依然對他憤恨不已。

張居正改革,是以個人威權,來推動整個改革的進行。這在非常時期自然無可厚非,但改革的步步成功,卻也形成了張居正威權的日益加重,早期,這可以打壓反對派,推動改革,但是後期,卻變成了張居正排斥異己,樹立權威。比如張居正的「考成法」,是為了監督官員的工作,但張居正把原本可以監督內閣的御史給事中,也納入了「考成」的範圍,這就讓原本作為檢察機關和內閣平級的御史們,成了聽命於內閣的馬仔。同時張居正也大搞「國家恐怖主義」,對所有反對自己的勢力都欲除之後快,連心學大師何心隱也遭他迫害致死。另外在「私德」方面,張居正也不乾淨,一面整治貪官,一面也收受過賄賂,他生活腐化的罪狀一直被人詬病。此外作為文官,他與宦官頭子馮保相互勾結,自然也令道德要求極嚴的清流不齒。在眾怒之下,張居正反而變本加厲,到了改革晚期,甚至開始鉗制言路,甚至查封各省書院,懲治不利於他的言論,這更是高度獨裁。如此改革家,不挨罵自然不可能。


 
偏偏鄒元標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人,在血氣方剛的他看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中國知識分子講百姓孝為先,不管有多少理由,不孝父母就是禽獸不如。這是讀書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原則。所以在鄒元標們眼裡,哪怕張居正有潑天大功勞,他也是一隻禽獸。

萬曆十年(1582年)張居正去世,親政的萬曆皇帝開始清算張居正。結果牆倒眾人推,連張居正親手提拔起來的接班人---內閣首輔張思維也推波助瀾,大力揭發張居正的罪狀。張居正家產被炒,長子被拷打致死,幸好申時行力保,才避免了舉家連坐的悲劇。此時的鄒元標,已經在貴州度過了五年流放的時光。這下搖身一變,當年的罪犯成了「反張英雄」,被召回朝廷擔任了吏部給事中,這是一個品級小但權力大的職務。

但回京後的鄒元標,表現卻讓人出乎意料,按說張居正害他流放,把他打成殘疾,應該是切齒痛恨,鄒元標回京的時候,大小官員都在上奏罵張居正,簡直罵到了祖宗十八代。但鄒元標不罵,曾負責抄張居正家的禮部侍郎邱瞬問他為什麼不再罵了,鄒元標說:我當年批張居正,是公憤而不是私怨,更不為投機。這本是鄒元標個人的坦蕩之語,沒想到邱大人小心眼,以為鄒元標說的「投機」是諷刺他。(邱瞬因負責抄張居正的家,逼死張居正的兒子,在朝野非議頗多),二人梁子就這麼結下了。不久之後萬曆皇帝做壽,張居正活著的時候,總教育萬曆皇帝要勤儉節約,現在張居正死了,萬曆決定大操大辦一回,誰知道鄒元標上奏反對,也要求萬曆皇帝要「恭行節儉」,這下可觸了龍顏。邱瞬藉機說鄒元標是「邀名買直」,結果吏部給事中官職也丟了,還好不用再挨板子流放,直接被萬曆皇帝罷官趕回了老家。

這以後的三十年,就是鄒元標閒居家鄉的時期,像這樣一個心懷天下的俊才,閒肯定是閒不住的,當官沒指望,就發揮餘熱,鄒元標發揮餘熱的方式是講學。從萬曆十八年(1590年)開始,鄒元標回到了自己曾就讀過的母校---都勻衛所,在此開課收徒,很快應者雲集,之後的三十年,他就一直從事教育工作。同時也和諸多清流人物結交,比較有名的是兩個人---顧憲成,趙南星。三人志同道合,先是書信往來,然後聯合遊學,四處辦學開課。他們聯合辦起的學堂,就是赫赫有名的東林書院,他們以及他們的信徒,就是後來的東林黨。而鄒元標,也被稱為「東林三君子」之一。

鄒元標「發揮餘熱」的三十年,正好是萬曆王朝由盛轉衰,走下坡路的三十年,比較出名的事情就是萬曆皇帝幾十年不上朝,政府行政效率低下,而張居正改革的措施,除了一條鞭法之外,其他的也盡皆廢除,彼時明朝土地兼并日重,一條鞭法最終也成空文,處江湖之遠的鄒元標,無疑對這些變化感同身受,如他自己所說:「國朝之衰,三十年居鄉里,痛感如切膚。」而對曾被他看成「禽獸」的張居正,他也不由得重新審視。

在經過三十年辛苦後,鄒元標和他的朋友們親手締造的東林黨,在萬曆皇帝去世後,終成明朝第一大文官集團。天啟皇帝朱由校登基後,鄒元標終得啟用,官封都察院左都御史。這時的鄒元標,已經到了古稀之年。重回北京後,鄒元標卻再無當年搞鬥爭的「激動」,反而對同僚和皇帝提出要「和衷」,即為了朝政,容納不同政見的同僚存在。為了國家大計求同存異。和他一起締造東林黨的趙南星不理解,說他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氣節,鄒元標回答說:為人臣子者,首要為國家計,可不拘小節也。這話很多大臣聽著耳熟,不錯,張居正也說過。

明朝天啟元年(1621年),鄒元標多次上奏,請求天啟皇帝恢復張居正名譽,並追封諡號。同年底,天啟皇帝朱由校下詔恢復了張居正的官職,並給予祭葬,這位身後蒙冤四十年的名臣,而今終得平反。這事不但讓鄒元標遭到了政敵的攻擊,甚至許多同屬東林黨的同僚也不理解,比如左光斗就曾問他:你當年罵張居正,今天又為張居正說話,不是首鼠兩端嗎?鄒元標感慨說:「沉浮半生,方知江陵(張居正)之艱辛也。」四年後,七十四歲的鄒元標病逝。而此時的明王朝,已經進入末世,對於一心報國的鄒元標來說,這份理解似乎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