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2 04:14 聯合報 / 文／汪漢澄

唐朝的大詩人白居易，人生的軌跡比起大多數詩人要順遂得多。雖然貧寒出身，但白居易所生活的大唐，安史之亂早已結束，國家相對安定。他的考運官運不錯，仕途雖然起起落落，但都在做官，進入晚年官職還愈做愈高，經濟條件相當過得去。白居易的詩運也好，他的詩作產量超大，在世時就詩名滿天下，新作一出就街頭巷尾傳誦不絕，粉絲眾多，差不多就是個超級偶像的格局。

白居易有個外號很有趣，叫「詩魔」。這「魔」用現代流行語來說，應該是「魔性」的魔。白居易的〈醉吟二首〉中說：「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與元九書〉中說：「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這「詩魔」有雙重含義：第一是讓他上癮，作詩欲罷不能的魔，第二是跳脫傳統高階知識分子「詩言志」的矜持身段，改用老嫗能解的俗語俗話來暢談生活大小事的離經叛道的魔。

比白居易年紀小一點的段成式寫的《酉陽雜俎》中記載了一件趣事，很能說明白居易的魔性對當時人的魅力：「荊州街子葛清，勇不膚撓，自頸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詩。成式常與荊客陳至呼觀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記。反手指其劄處，至『不是此花偏愛菊』，則有一人持杯臨菊叢，又『黃夾纈林寒有葉』，則指一樹，樹上掛纈，纈窠鎖勝絕細。凡刻三十餘處，首體無完膚，陳至呼為『白舍人行詩圖』也。」

這位名叫葛清的小民，是白居易的鐵粉，他把自己全身的皮膚都刺滿了白居易的詩句，居然還加上配圖，刺青多到了「體無完膚」的地步，並且很樂於脫光了任人觀賞，自己擔任導覽，所以時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行走的白居易詩圖集」。

白居易好酒風流，與許多歌妓交往密切，不少詩作當中對此都有提及。因此整體說來，白居易生活的滋潤快意程度，在古往今來所有詩人當中名列前茅。另外他也是詩人當中相當長壽的，活到了七十五歲，只不過到了晚年，他的快意人生急轉直下，原因是生了病。

白居易的病發生在六十八歲。《舊唐書·白居易傳》記載：「四年冬，得風病，伏枕者累月，乃放諸妓女樊、蠻等，仍自為墓誌……」這場病讓他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心理打擊相當的大，寫了《病中詩十五首》，詩中雖然用了不少的佛道語來強自寬慰，但可以看出他非常的沮喪。他替自己寫了墓誌銘，陸續交代了後事，最無奈的，是他還把自己身邊最心愛的兩名家妓「樊素」與「小蠻」遣離，當時的心情是痛到不行的。

腦中風今昔

白居易到底得了什麼重病，鬱悶一至於此呢？他自己在詩作中寫得清楚。《病中詩十五首》的〈序〉中說：「開成己未歲，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風癉之疾，體矜目眩，左足不支……」〈初病風〉中說：「朽株難免蠹，空穴易來風。肘痹宜生柳，頭旋劇轉蓬。」看來在白居易以及《舊唐書》作者的心目中，這場橫禍是「風」惹的禍，這「風疾」讓白居易頭暈目眩，左腳無力，手臂也麻痺，以至於沒法起床達幾個月之久。

什麼是「風疾」？古人主觀認定某些症狀的發生，是由於「邪氣」、「癘風」侵入人體所造成的，就把那許多症狀都泛稱為「風疾」。同一個「風疾」的稱呼之下，可能包含了幾百種風馬牛不相及的疾病或症狀，而對那幾百種疾病或症狀真正的病因與病理，古人並沒有能力去區分。好在白居易的大筆如椽，把自己的病狀描述得相對清楚，讓我們知道他有頭暈目眩，一邊的肢體無力，臥床不起，所以能夠判斷他的那個「風疾」最大的可能，就是「腦中風」。現代醫學中的「腦中風」之所以叫腦中風，就是因襲古書當中的「中風」診斷而來，不過千萬不要以為古人所說的「中風」，就一定是今人所說的「腦中風」，那就誤會大了。

與白居易同時代的古代西方人，對於腦中風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從他們的命名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腦中風的英文名稱是「stroke」，源自古英文與古德文，沿用至今，在字義上是突然的「打擊」、「打倒」的意思。歐洲從中世紀開始，人們就把忽然之間倒地不起的病症稱作「上帝之手的打擊」（stroke of God\'s hand），簡稱為stroke。因此當時用stroke這個字來指稱的疾病並不是只有腦中風，其他像癲癇發作、心臟病發、昏厥等等，都會被古西方人放在stroke這個大傘之下。面對同樣一些神祕而嚴重的突發疾病時，篤信上帝的西方古人，會把它歸因於「上帝之手」，無特定信仰但相信「天人感應」的中國古人，則會把它歸咎於「風」。

古代的「上帝之手」與「風」都虛無縹緲，無法防治，現今我們對腦中風卻已經有著非常完整的掌握，確知它是可預防可治療的。白居易若是生在今日，及早檢查出有高血壓、糖尿病、高膽固醇、心臟病之類的危險因素並加以矯正，就會大大降低晚年中風的危險。中風發生的當兒，若是快快地送到醫院，進行靜脈注射溶血栓藥物或動脈內取栓的話，極有可能限縮腦部的細胞死亡範圍，減少日後的後遺症。急性期過後，適當的復健治療也能夠加速身體功能的恢復，改善生活機能與生活品質。最後，長期好好地控制危險因素，並終生服用抗血小板或抗凝血藥物，也能有效避免日後再度中風的風險。任何知識的沉澱，都需要時間的累積，現代的病人要比古代的病人幸運得多，未來的病人想必也會比現代的病人要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