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厄四部曲

小序

 蓮池大師，悲懷眾生，在他身遭沸湯紋身之苦際，居然深刻地潛心觀照芸芸苦難眾生，從而寫就這篇自省文。

本文，除了是大師照斷私心我欲、精進自勵的自省好文之外，更是於大悲流露之後的自勵勵他、自渡渡他，渾然融萬物於一體性的大悲文!

大師，一位僕僕於參訪善知識的歸途，聞樵樓鼓響而豁然開悟的行者，他慈被人與萬物，更為了淬煉自我以荷肩如來家業，專著三十二條目，以嚴律自我心行，以永矢不悔於這一條出家修行之路。

他雖擁有祖師級位格，卻自奉簡樸淡簡，其穿著始終以廉價麻布衣蔽身，一帳麻布幃一用幾十年，其他方面之簡約可見一般；日常作務行持，盡可能親自操作，不假弟子門人之手。

大師化人循序漸進，佛行事業深長恢弘，本文只能算是他廣大菩提願海的一瓢而已，但是也就此一瓢--這一瓢澄明的水鏡，就足以讓我們返照自己平日中，那輕率散漫又翻騰無常的心心念念啊!與大師對有情眾生的大情大愛相比，我看見自己竟是如何的渺小、如此的卑微!

 讀此文愈覺自己慚愧，想著 : 原來，大師這篇原文饒富許多勝意，若不將本文中精微細緻的觀照意境詮釋明白，豈不浪擲大師的苦心深心了麼?

因此，鄙人僅將自己所明白的作基礎詮解，願大夥在心領神會之餘，在仰望大師的菩提心光後，更激光出自家的大智慧、大菩提心!

                                                                                                                   蒹葭子記

                             蓮池大師之湯厄直譯     

  湯厄之一

  時序步入辛丑年正月十日，那ㄧ天，我隨俗入浴，不慎腳一個踩空，人一傾搖就跌入沸滾的浴湯裡，身體被燙之處面積極大，從腳後跟到臀部全是，加上醫護調治不得宜，這痛苦，一直得熬到兩個月後才開始痊癒。

 因果是不昧的，在身遭因熱燙徹骨而襲湧出陣陣燒灼痛苦之際，我細細觀照自己平日的過咎疏失，不久，我開始生起大慚愧心，再進而，我發出了大菩提心。

 蒹葭子案: 大師自省是在嚴以律己這個高度而省察的，大師待人極慈悲，律己卻極嚴苛，還親撰三十二條律文警惕自己!於日常勞務他都盡力親為，不讓弟子門人代作。他生活淡簡，一向以最廉價麻布衣蔽身，他臥處之麻布帳幃，一用就是幾十年；為了法門興盛，他不辭勞苦，以平等大悲行化一切。…這點點滴滴的行誼，依稀可以浮雕出他的高古風顏。讀此文，我自己很慚愧。

 我照見自己，還未受苦時那平日的我，身心自在、四大無恙；行坐隨意，眠起隨意，飲食隨意，談笑隨意，渾不覺這就是人天大福!

也因此，我既安享這等大福，卻全無覺照，壓根兒不曾憫念過同一時間中那無量惡道眾生正飽受永無休止的身心煎熬!

 我覺察自己平日心行，在我行住坐臥安詳自在之時。

同一時刻，地獄眾生被挫、被燒、被舂磨之苦慘，已不知經歷多少歲月！

同一時刻，鬼道眾生飢腸轆轆千百年，一張口只能飲用熱熔滾燙的銅汁、喝腐臭骯髒的膿血，那種艱難更不知經歷幾百幾千年了！

同一時刻，放眼千百億畜生道眾生，以靈性較高的牛、羊、犬、豬、雞、鴨而言，千百年來，必得由人類役使、宰制，臨死還得割頸、抽髓、拔毛、剝皮，以滿足人類之日用，以飽享人類口腹慾望，千百年來，畜生道的血淚早已衍流成河成海…。

蒹葭子補註:再放眼當前地球現場，先不論其他物種之劇苦，就只挑經濟動物而言，從出生到被宰割買賣到顧客的烹煮-無疑的顧客是真正買家、是幕後大老闆、真正的劊子手-的這斑斑血淚史，有多少人聽見?只因人類餐桌上的笑謔聲浪，居然可以覆蓋住畜牧企業化集中營裡，那千百億悲慘動物牠們掀天揭地的慘嚎、哭泣！

當然，同一時刻，還有分布於世界各地，在學術大纛下，生不如死的數以億萬計的實驗動物!

 即便同為人類一族，也還在承受重重苦難；有的饑寒逼迫，有些受迫服役、身體羸弱，有的疾病纏綿，有的生離死別，有的受刑罰之苦被牢獄監禁，有的因家變而無法繳稅，有遭水溺得、被火焚而死，有被蛇螫虎囓而死，還有含冤受枉而死….。

 這些人間的苦慘此刻想來真不知多少! 卻因我少了設身處地之想與同體之悲懷，不管世事，不聞不問，而對這些苦難的生命根本未曾真正關注過啊!

 就從現在起，若我得享一晌安樂，自當立即思憶起同ㄧ時間這无量无邊的苦難眾生，而當下返心正意，為渡化他們而精進修行，發願早成道果，與他們共成菩提，令一切苦難同生淨土，得不退轉之地。

若自己再有剎那的眷戀享受，何以上報佛恩，何以下酬善男女呢?

勵之！

   湯厄之二

  佛陀說過，人命就只在呼吸間，我平日亦常揭櫫此例以警策大眾，根本不曾親身經歷真正“生死間”情事；一直到自己遭逢沸湯之厄，方才對此有些許領會。

平日入浴時，多數人是身安心泰、洋洋自如、悠哉悠哉的，一旦不慎蹈入滾水沸油中，幾乎都立入死絕地！若僥倖還活著，則誠屬天幸，實乃龍天護法來相救；當事發之時僅僅就在一瞬間，而死生關頭竟也繫乎此刻。佛言在耳:人命在呼吸間，洵然!

 今乃知:身為出家師-眾生之師，將佛語勸化他人大多殷殷切切，而真正勘正自己反倒疏忽，此乃人性通弊。這使我感到大慚愧、大驚駭、大自責!

  湯厄之三

 平常我說法，對人論到病中做工夫這環節，可以明白闡釋畢陵伽婆蹉所謂「純覺遺身」之[a1] [a1]理；深知馬祖大師「有不病者」闡示修行人:在病中要覺悟自性本圓滿，不病不痛，必須打破形骸意識我，返回清淨自性，才能得到精神的真自由的旨意；也了了知曉永嘉開闡真如自性「縱遇風刀常坦坦，假饒毒藥也閒閒」之妙諦；亦明白僧肇所說的「四大本空，五蘊非有」之大旨。總言之，說起真空妙締，我是頭頭是道。

 直待我足陷沸湯之事發，我開始從頭簡點、參究著:當此身陷入苦難時，誰能做身外人？譬如我自己在承受痛苦的那個當下，怎能不被此苦所苦？當鋒刃、毒藥深深切入肌膚之際，誰還能坦坦閒閒以笑傲？

我刻骨銘心感受著:四大五蘊實在就緊緊隨著我、連累我，試問誰真能於此光景，漫說四大本空、五蘊非有？

 於是我真正知曉，平日乾慧全不濟事，若無一定定力，大多數人面對這痛澈骨髓的劇苦，幾乎都只想一死了之，至於那些漂亮的口頭三昧，祇能自我欺騙而已。

 唉！思前想後，怎能不自勉自警呢！

     湯厄之四

平日，如果看見屠夫將活的鱉、鱔、蝦、蟹等生靈放在大鍋裡，以百沸湯烹煮時，我會盡力讓他們知道：

「這些眾生因智力、體力不如我們人類，又不能發聲為自己權益辯護，因而救不了自己！

 若他們體力智力勝過我們，相當然必如虎豹般把我們撕裂。

 若他們能作聲，將他們的冤屈酸楚發出，必當震動大千世界。我們縱使逃得了現世報，待來世乃至十世百世，我們與那些眾生一旦轉世相逢，試想他們還能饒過我們嗎?

現在，你只要將你整個手臂放入滾沸湯頭裡，只要一剎那就好，你就可以真實明白他們的恨有多深了!」

卻不意，這報應首先由我自己承當了。也因此我重新檢討思考，這ㄧ生從年少到老，我雖沒身操此屠宰業，但是卻不保證無量劫以來，我不曾身操屠刀不曾殺生過!

因此我不怨不尤，安住心意，咬牙堅忍一切痛苦，更加精勤修持，以彌補自己修行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