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wsc
-- 發表時間:2006/10/25 上午 11: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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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竇娥冤到胡雪巖
【文/公孫策】
一、我看〈胡雪巖〉
從小跟著父親看京戲,也跟著唱,有一度還差點兒被送去復興劇校,如果當時真去了,就跟葉復潤同學。後來發育期變聲,高音唱不上去了,於是高中、大學參加合唱團唱男低音,就此喜歡上西洋古典音樂,不再聽京戲了。
可是小時候的記憶和影響是深遠的。那個年代故事書沒有現在那麼多,東方出版社那幾本看遍了,就拿父親的戲考當故事書看,幾十本一本一齣,故事當然看了,連帶對白、戲詞、動作也都看了。換句話說,我不但從小看戲、唱戲,連劇本都看得不少。
三十年沒看戲,今年八月裴豔玲來,卻被父親抓了個公差,當他的司機,陪他在國家戲劇院了看一場,當天的戲碼是〈蜈蚣嶺〉、〈將相和〉與〈坐宮〉。裴豔玲不錯,可是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將相和〉,這齣戲小時候看過,劇本也看過,可是這一次的感覺卻不大一樣。
首先是廉頗的排場,比起四十年前的大鵬劇團那些行頭,顏色光鮮亮麗,更襯托出大將軍的氣概。而劉琢瑜的演技更沒有話說,從前面的威風到後面的悔悟,緊扣觀眾的心弦,尤其是他用拳頭敲腦袋那幾下,我個人認為實在太棒了。後來由國光劇團邱小姐處得知,他去過歐洲學歌劇,我想「那幾下」功夫應該是受益於西方表演藝術較多,因為記憶中的平劇,那幾下都是形式上做做,讓觀眾自己想像的空間比較大。也就是說,傳統的京劇並不作興為露骨的表演。
那天中場休息時,父親在外頭廊廳看到觀眾有很多年輕人,大表欣慰。他喜歡京戲一輩子,七年前中風,右半身不方便,仍然每個星期日到中正紀念堂公園迥廊的票房吊嗓子,看到年輕人喜歡京戲,自然是高興的。──重點在於,京劇要吸引新的觀眾,就絕不能固守傳統,一定要注入時代的生命。前面提到的「歐洲歌劇的誇張式表演動作」,乃至於結合多元藝術的表演形式等,都是該走的路子。
才說呢,看完裴豔玲,國光劇團就寄來了新戲《胡雪巖》的劇本。
瀏覽一遍後,第一個感覺是「京劇真不一樣了」,尤其國光找了汪其楣擔任導演。由劇本中已可看到,舞台上不再是「平板」的一個畫面,而是「立體」的可以有兩個表演區,用燈光效果來呈現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人物表演、甚至對口。這種手法如果用在〈將相和〉,讓廉頗和藺相如可以同時在舞台上出現,不但省了上場、下場的時間,劇情可以更緊湊,同時也可也更緊扣觀眾的情緒──奇怪,咱們的八點檔連續劇怎麼沒有想過這一招?電視應該更方便運用才對,卻讓傳統戲劇先了一步。
第二個感覺是「戲劇果然是人們生活的反映」。以前演的是忠孝節義、才子佳人,因為當時人嚮往的就是那些;而現代編的新戲就是紅頂商人,因為現代人追求財富與權勢毫不掩飾,這一點後頭再細說。
總之,我等著要看這齣新戲在舞台上呈現。
二、左宗棠與李鴻章
除了「唱」和「演」之外,劇情故事是吸引觀眾的一個重要因素。胡雪巖這個人物因高陽的小說而以紅頂商人聞名,但是在〈胡雪巖〉劇本中對他發財方法著墨並不多,反而是左宗棠與李鴻章的那一場「海防VS.塞防」大辯論成為劇情急轉直下的關鍵。
左、李兩人的齟齬起自左宗棠以陝甘總督平定了回亂之後,正籌畫出關徹底剿除逃入新疆的回軍殘部。而他面對的敵人是自稱「畢條勒特汗」的阿古柏,當時控制了烏魯木齊一帶,而阿古柏的背後則是沙俄與英國在撐腰。
但就在同時,日本突然出兵進攻台灣,海防告警,李鴻章一派因而要求停止西征,騰出軍費專辦海防。
李鴻章上疏:新疆北接俄羅斯,西界土耳其、天方、波斯(今日中東地區),南近英屬印度,即使勉強得勝,將來也斷不能守,以中國目前力量,實無力兼願西域。因此主張徹底放棄新疆,其所勻出之軍費、餉費,全數用於海防。
左宗棠聞訊義憤填膺,上了一道萬言奏疏:停兵節餉,則我退寸而寇進尺,不但甘肅堪虞,內蒙也將受威脅。所以,停兵節餉於海防未必有益,於邊塞則大有妨礙。他主張:以全力注重西征,俄人不能逞志於西北,各國必不致構釁於東南……。他並且在寫給兩江總督沈葆禎的信中說:「撤西防以裕東餉,不能實無底之橐,而先壞萬里之長城。」
李鴻章和左宗棠都有道理,也都有偏見,問題就在中國當時著實無力兩面作戰,甚至可能「停止西征也守不住海防」。歷史的對錯不必在這裡談,總之後來慈禧太后做了決定,任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左宗棠也不辱使命,不但剿清殘回、全殲阿古柏,更藉俄土戰爭的機會,將俄軍逐出早先占領的伊犁九城,完全規復新疆。
這個過程當中,李鴻章一派當然百般掣肘,等到左宗棠凱旋班師,欲見李鴻章,李鴻章卻外出「考察水利」去了。
後來,左宗棠又為了對法國的「戰、和」問題與李鴻章起扞格,一貫主戰的左宗棠坐鎮福州,在閩江口和台灣重創法國海軍,他在兩江總督任內購置的「南琛」、「南瑞」兩艘巡洋艦擊傷法艦多艘。這是〈胡雪巖〉劇本中指稱左宗棠購艦、造艦比李鴻章得力的重要依據。
總之,那一段期間當中,左宗棠是主戰派,李鴻章則是主和派,歷史功過且不論,此二人的路線之爭做為劇本主軸,是非常有力的。
三、竇娥冤到胡雪巖
傅斯年曾經說:「中國的政治自從秦政到了現在,直可縮成一天看。人物是獨夫、宦官、宮妾、權臣、奸雄、謀士、佞幸;事跡是篡位、爭國、割據、吞併、陰謀、宴樂、流離,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富貴魚肉鄉里,盜賊騷擾民間,崇拜的是金錢、勢力、官爵;信仰的是妖精、道士、災祥,這就是中國的社會。這兩件不堪的東西寫照,就是中國的戲劇。」
這話有他一定的道理。從元朝關漢卿的〈竇娥冤〉到今天即將登台的〈胡雪巖〉,戲劇的故事的確不脫傅斯年所言。可是,小老百姓的心聲卻也透過劇本得到吐露的機會。竇娥那兩名句:「地,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你錯勘愚賢枉做天!」是受冤小民對富豪勾結貪官的血淚控訴;左宗棠的二句「俺這裡攻城良策日思夜想,他那裡逕自爭功佔盡鋒芒」則是前線拋顱灑血將士對後方貪官污吏的義憤填膺。
這一段歷史在清代甚至民初都不可能搬上舞台,因為關係人還有很多在世。但如果是六○年代軍中劇團拿來編新戲,肯定是以左宗棠為主軸,因為他是「抗俄英雄」,而李鴻章則是「洋奴買辦」;如果七○年代「雅音小集」用來編新戲,可能會有大段羅四姐對胡雪嚴的內心戲,並且以刻意營造戲劇氣氛為主;如果是八○年代「當代傳奇劇場」,很可能就會有比較多的外國人角色出現,以體現國際化。
以上「假設」絕無任何冒犯之意,只是為了說明每一個時期的社會主流思考會引導文化藝術的走向。以此觀之,〈胡雪巖〉在今天出現,就是一種必然,編劇者劉慧芬下的標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多麼具有當下主流思考的批判意味啊!
作者簡介:
公孫策,專欄作家,擅長借古諷今。從小聽平劇,熟讀戲考卻不會唱。撰寫《商業週刊•去梯言》、《經理人月刊•帝王術》等專欄。著有《中文經典100句(史記)》、《中文經典100句(戰國策)》、《公孫策說唐詩故事》、《公孫策說名句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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