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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wsc
--  發表時間:2007/1/26 上午 11:58:13
--  我和伶人往事
《轉貼》



我和伶人往事

章詒和  (20070126)




在台灣出版三本著作「往事並不如煙」、「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伶人往事」(皆由時報文化發行),甚受讀者歡迎的中國作家章詒和。相對的,她的「右派」的「意識型態帽子」,屢摘不掉,一直被中國官方視為「毒筆」。日前,傳出她的著作「伶人往事」簡體字版,繼前兩本書後又被蠻橫查禁了。消息轟傳,引發知識圈議論紛紛,也震驚海外華人。甚至台灣藝文界,也正在展開連署,聲援章詒和,並中國官方抗議。本刊特取得章詒和剛剛為好評四刷的,台灣正體字版「伶人往事」親寫的新序文,今天隆重披露。在此我們不禁要說,不僅如章詒和所言,「中國藝人的文化生命永難磨滅」,中國作家的文化生命,同樣也永難磨滅。──編者

二○○六年七月,拙作《伶人往事》的臺灣版與香港版同時推出,其中幾篇,如〈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尚小雲往事〉、〈可萌綠,亦可枯黃──言慧珠往事〉、〈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楊寶忠往事〉、〈留連,批風抹月四十年──葉盛蘭往事〉等,也已先後在內地報刊上刊出。


有人問:「你為什麼要寫這些唱戲的藝人?」
答:「藝人太有魅力了,他們是吸引我的獨特群體。」

我仔細想了想,自己第一次聽京戲不是在劇場,是在楊虎(國民黨龍華警備司令)家中。這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事了。一天上午,父親對我說:「今天爸爸、媽媽帶你去楊嘯天(楊虎字)家吃飯。」

楊家離我家不遠,也是一座四合院。那天去的客人挺多,主人也高興,拿出齊白石的兩幅新作請大家鑒賞。飯後回到客廳,重新上茶。我端著玻璃茶杯瞧,先前的茶水是綠的,怎麼又換成紅色的了?待客人坐定,楊虎笑瞇瞇地說:「現今小女在學梅派,想獻上一段……」沒等說完,大家就鼓起掌來。

楊虎的小女兒一身布衣,清秀標緻;身後是她的琴師,穿著長衫。只見楊家小女兒鞠躬後,即雙膝跪地。

我對媽媽說:「京戲怎麼是跪著唱呢?」

母親湊在我耳邊,悄聲道:「她演的是一個在公堂受審的女囚,當然要跪下了。」後來才知道,這戲名叫《三堂會審》,她扮演的角色叫蘇三,一個含冤負屈的風塵女子。是京劇旦行,都會唱這一齣。回到家中,我宣佈:自己也要學兩段京戲!可母親告訴我,楊虎的小女兒每次學戲,繼母都坐在旁邊,一刻不離。錯了,就呵斥;再錯,就擰嘴,能擰到出血。於是,我不嚷嚷著「學兩段」了。後來,我從事戲曲文學理論的專業學習,幾乎是天天看戲了。我嘆服伶人的高超和聰穎──居然能用形式感、程式性極強的歌詠、表情、身姿和手勢,道出人類靈魂中的一切深淺不同的歡樂、憂愁、憤恨、哀傷、痛苦和惆悵來。

後來,父母都劃為右派。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一時嘗盡,這時伶人的溫厚謙和,能讓你的內心在瞬間顫慄卻又難以名狀。而受父母牽連的名伶葉盛蘭、葉盛長、李萬春、奚嘯伯等人在一九五七年以後的不幸遭遇,更令父母內心充滿自責和歉疚。

再後來,就是在四川省川劇團被管制的日子了。受辱多年,多年受辱的同時也使自己有機會接觸到藝人生活的深處和底部。高貴與卑賤、義氣與世故的融合,萬丈光焰與灰暗慘澹的交替,臺上表演與臺下做派的錯位,令人驚愕不已。剛剛還精神抖擻地扮演一身正氣、渾身是膽的英雄,下場就鑽進單人化妝間給自己紮「杜冷丁」。「文革」中我被兩個武生演員強按住,用剪刀在頭上亂剪亂戳,身邊的一個擅演粉戲的老藝人(男旦)死死盯著我,那曾經風情萬種的眼神流露出恐懼和憐憫。他是同性戀者,被公安局定為壞分子。當時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也有雞姦行為。可這位官員怎麼就沒事兒呢?

總之,人性中美與醜,都聚集在藝人的身上。而且生活形態的東西比藝術作品生動多了,也深刻多了。伶人扮演的角色都是藝術典型,其實最典型不過的就是他們自己。你想忘掉他們,都不可能。

去年,我重返四川省川劇團,進門就打聽那個男旦。

答:他早死了。

我問:「死在了哪兒?」

「就死在劇團辦公樓的過道。」 頓時,一片寂靜。

「他埋在哪裏呢?」我又問。

答:不知道。

伶人帶著他們的往事是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的,只是不知消失於何時何處?真的不知消失於何時何處嗎?

二○○七年一月,香港《明報》出版社的潘耀明先生和台灣時報出版公司的林馨琴總編輯,同時通知我,拙作《伶人往事》賣得好,要第四次印刷了,希望我寫篇「再序」。就在這同一個「鐘點兒」,大陸的新聞出版署某副署長宣佈《伶人往事》屬於二○○六重要違規書目,要查禁;出版社要懲處。我是一個公民,《憲法》賦予我的言論和出版自由,就這樣隨便被一個官吏剝奪。文人文化在兩地之遭際,何以有此不同。世運乎?文運乎?吾命乎?我都不懂。

《伶人往事》不過是一本書,講的都是瑣細之事,立腳亦淺。但中國藝人的文化生命卻永難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