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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go2007
--  發表時間:2007/12/21 上午 01:52:52
--  當我們一起努力

【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當我們一起努力

 

 

1.

當邱韋翔從台東被直昇機送來花蓮慈濟醫院的時候,骨盆脫臼,腸子外露,骨科、泌尿科、胸腔外科、心臟內科、心臟外科、神經外科、麻醉科的醫生都到了,他們來救一個高中男孩,這個男孩騎腳踏車被遊覽車碾過,從遊覽車輪胎下被救出。

男孩的媽媽、阿嬤、阿姨,從台東趕來,幾近崩潰。我在開刀房外告訴媽媽:「妳要冷靜,妳待會看到的兒子妳會幾乎不認識,但是,妳不要惶恐,母子連心,他一定會感受到妳的感覺,哪怕妳覺得很難過,妳也要跟他說,孩子,你的情況比我想像得更好。」

媽媽全身一直在發抖。我心中真捨不得。倒茶給她,她欲哭無淚,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跟她說什麼,她都只是含著淚,跟我點頭。

經過好幾個小時的開刀,邱韋翔被送到加護病房。我告訴媽媽:「我們一定要相信,他在大車底下沒有死,表示一定很有福,既然很有福,也表示他可能會比別人辛苦,可是他總是活下來了。」

在加護病房奮戰兩個月,邱韋翔被送到一般病房。

 

2.

被送到一般病房的邱韋翔真是累了媽媽,因為媽媽本來就要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很重;現在其中一個孩子住院,媽媽必須每週往返於台東花蓮,一週來花蓮五天,留在台東的時間只剩一天或一天半。這一天或一天半也沒有心思做生意,既要擔心兒子傷勢,又要煩惱經濟來源,更是心力交瘁。

讀高中的邱韋翔本來就有點叛逆、愛耍酷、有時頂嘴,一般高中生會有的行為他全都有。現在受重傷,必須長期住院,不能行走自如,使原本好動的他心情越來越不好,依賴心也越來越重。種種因素,使他開始不按時吃藥,作復健也不是很積極,對護士更是有不耐煩的臉色。這使得連一向溫和的陳英和醫師都看不過去,忍不住說重話:「你乖一點,外科把你腸子處理好,我骨科說不定不用開刀。你慶幸的地方是你頭部沒有受傷,你這是皮肉之痛,你可以勇敢的活起來。」

骨盆脫臼,他的腳不能動,要作牽引六、七個禮拜。如果能熬過,就不用開刀。但邱韋翔依然日復一日消沈,我用盡方法開導他,也找同齡的孩子跟他互動,但情況似乎沒有進步;以前我用來開導病人的方法、打開病人緊閉心門的方法全用了,這一次竟然沒有一個方法有效的!我開始覺得這個孩子很令人失望,我也感到很挫折。

就在我煩惱的時候,問題似乎越來越嚴重,他開始不吃飯。媽媽怕他不喜歡醫院的伙食,特別煮兩碗粥,他吃不到半碗。有一次邱韋翔甚至還問我:「媽媽是不是要遺棄我?」

媽媽跟我說,孩子竟然懷疑是不是將被遺棄,媽媽心中真是難過極了。我想,是該想一個辦法讓他覺醒了。

這天下午,媽媽和邱韋翔的姊姊來找我,媽媽說:「師姊,妳看我是不是不要在台東做生意了,來花蓮租房子,照顧他。」媽媽憔悴、無奈,「我兒子竟然誤會我要遺棄他。」

姊姊也跟我說,她想辦休學,因為她不忍心讓媽媽一個人住花蓮照顧弟弟;更不忍心媽媽不做生意,媽媽不做生意,家裡經濟來源怎麼辦?

我知道姊姊不是擔心自己沒有經濟來源,而是為媽媽、為弟弟著想,家裡需要錢啊。於是我問姊姊:「妳說想休學,那妳將來怎麼辦?」

「我沒有想到將來,我只知道現在先放棄學業好了,為了媽媽,也為了弟弟。」過了一會,姊姊又說,「這樣一來,我之前那麼辛苦,念護校,不就毀了?」忍不住開始大哭。

我對媽媽和姊姊說:「妳們可以哭,哭完把眼淚擦乾,我們一起努力。」

媽媽看著我,姊姊問我:「我們怎麼一起努力?」

「把問題丟回去給他。」這次我真的狠下心來。

 

3.

隔天我到病房,阿嬤、阿姨也在,當著她們的面,我問邱韋翔:「韋翔,你今天必須要當男子漢,作個決定。」

邱韋翔不問什麼決定,只是看著我。我說:「你現在已經恢復到慢慢可以坐輪椅,雖然還是很痛沒錯,但是你不要那麼容易就喊痛。你是男生,要勇敢一點,怎麼這麼不耐痛?還有,媽媽煮的東西你要吃,你知道南非有多少人沒得吃?你吃是為自己好,你自己想不想好起來?」

他故意把眼神移開。我又說:「現在有三條路你必須要選擇,第一條路,你媽媽不做生意了,來花蓮照顧你。但是這樣一來你們家經濟來源馬上有問題,你知不知道媽媽很自責?她自責不能百分之百照顧到你,所以她很心痛,她寧願不賺錢也要照顧你。可是你要想清楚,就算媽媽不做生意一直照顧你,把你照顧好了,你們家以後的經濟來源還是有問題。誰要請媽媽做事?你以為四十多歲家庭主婦就業很容易嗎?如果你是老闆你要顧一個歐巴桑嗎?」

邱韋翔忽然看了阿姨一眼,我又說:「第二條路,你讓姊姊照顧你,姊姊現在才大一,為了照顧你,她要休學,你知道這件事嗎?你覺得這樣好嗎?」

「第三,」

「第三是什麼?」他似乎開始有點害怕,說話聲音變小聲了。

「你先跟我說你要選第一還是第二?」我完全沒有不忍心,反而更大聲說話。

「我不說,我怕妳罵我。」

「我不會罵你,你放心。」

「那你跟我說第三是什麼?」

「好,我先說。第三,你是男子漢,這步棋你要自己下。要跟別人配合,吃醫院的東西,如果真的想吃別的,請別人幫你買。你沒有選擇了,只有好好復健,不要再叫媽媽煮這個、煮那個,讓媽媽安心工作,大家各自努力,各自的成果自己負責。」

邱韋翔說話越來越小聲:「我要怎麼負責?」。

「你要給自己壓力,告訴自己要趕快好,難道你真的要姊姊休學一年?你從現在開始要站在媽媽和姊姊的角度去想,這就是對自己負責。你做復健很苦沒有錯,你這樣就覺得壓力大嗎?你還單身,那媽媽一個弱女子獨立撫養你們姊弟她壓力大不大?你現在又這樣她壓力大不大?你都已經這樣了還一直使性子她壓力大不大?」

韋翔沒有回答,我也不給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了,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活的問題,現在你整個身體是交給醫生、護士,大家都投下那麼多心力,包括你所有的長輩、包括那麼多志工,哪一個人沒有盡心盡力對你好?」

我越講越激動,越激動我就越難過,我哭了,我直接告訴邱韋翔:「你是我輔導過最令我挫折的個案,我……我從來沒有這樣難過。」

 

4.

我真的哭了,在一旁的阿嬤安慰我,阿姨也來安慰我。我說:「我要先說清楚,我不是因為你而哭的,這點你要弄清楚。」我一邊哭還不忘一邊發表聲明,「我看到媽媽這樣,我太心疼了,因為我也是媽媽,你媽媽那麼瘦弱,為了你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你還這副樣子;我又看到你這樣,我太生氣了,我真的非常生氣,我從來沒有挫折得那麼厲害。」

邱韋翔聽到我一直很生氣,露出害怕的表情。阿嬤拍拍我的背,「妳別哭了啦,真難看。」

我知道難看,難看我還是要說:「韋翔,如果你選一或二,我……我可能要放下志工身份,回台北從頭學起,重新調整我的心態。」

阿姨拿出面紙給我,我搖搖手,拿出自己的手帕擦乾眼淚,繼續說:「你要學勇敢一點,單親家庭裡的男生應該是像爸爸的角色,照顧媽媽、照顧姊姊,所以為了媽媽姊姊,你要站起來。這三條路給你選,我們大家先不吵你,給你思考,看你要想多久,想好了,我們大家再進來。」

我跟阿嬤、阿姨到走廊,站不到五分鐘,媽媽和姊姊也來了,我就跟她們說:「不行,有一件事我還沒說清楚。」

於是我們又進入病房,我拉著邱韋翔的手說:「對不起,師姑剛剛一時情緒失控,因為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會這樣,如果我說話太重了,師姑跟你道歉。可是這是我最真心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一剎那的不愉快情緒,就認為世界末日,好像全世界都遺棄你,好像上天虧待你,這樣對你身邊的人很不公平,你知道嗎?」

邱韋翔紅著眼眶點點頭,我又說:「阿嬤跟我說她很自責,覺得自己老了,沒用,讓孫子那麼生氣,照顧你照顧到自己血壓高,還讓大家擔心得要命,所以阿嬤覺得自己沒用。你阿姨說她自己笨手笨腳,為你服務得不好,你才會不滿意。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錯,反而好像只有你沒錯。」

他終於哭了,我不管他,繼續說完我要說的話:「我把你當大人,因為我相信我的眼光。我從來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上人說,孝順的孩子最有福,有善心,會遇到貴人。你好好想想我給你的三條路,想好了再告訴我。」

邱韋翔一邊哭一邊問:「什麼時候要跟妳講答案?」

我拿了一張面紙給他,告訴他說:「你慢慢想,好好的想,針對這件事想,不要再鑽牛角尖,不要再覺得自己很可憐,想好了再跟我說。你在加護病房的時候,姊姊、舅舅、兩個阿姨這樣輪流照顧你;阿嬤、姊姊每次來每次都哭,後來表哥、表姊、表妹,都有來照顧。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你最後會沒有福。」

邱韋翔擦了眼淚,我說:「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意你,關心你,你再這樣覺得自己很可憐只會讓他們更痛苦。你應該覺得別人很可憐,醫師要醫你,也很頭痛,我們要打開你的心門,也很頭痛。醫生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現在就看你自己了。你要知道,受傷的不只你一個,我不說了。」

 

5.

走出病房,我和媽媽姊姊又抱在一起哭,阿嬤也哭,跟我說:「我叫妳別哭,妳還哭。」

我對媽媽說:「對不起,讓妳難過了。」

「天下父母心,我知道。」媽媽似乎恢復不少信心,問我:「師姊剛剛有給他壓力嗎?」

「有,我有給他壓力。這一帖藥是最後一帖藥,也算是很猛的特效藥,如果有用那就是有用,如果沒用再想別的辦法,我們還是要一起努力。」

媽媽認為邱韋翔好像滿聽我說的話,我告訴媽媽,我跟韋翔互動也有三個月了,除非我去收功德款,不然我每天都來看他。他要什麼幫助,我就幫他到底。買布丁、泡五穀粉、借書給他看,我想他已經漸漸依賴我。

我又進病房告訴韋翔:「我們大人哭,你小孩不要理我們,等一下我們全都離開,你要好好吃飯,晚上我不過來了,我不想再把情緒帶到你身上。」

第二天、第三天我因為沒睡好、眼睛腫,所以沒去看邱韋翔,但我交代另一位志工師姊,請她幫我注意。

第四天,這位志工師姊告訴我:「韋翔請我跟妳說,他決定不要讓姊姊休學,不要讓媽媽中斷生意。」

「真的?然後呢?」

「我就問他,那你要做什麼?他說,我要好好復健,聽醫生的話。」

    下午我身體情況較好,上病房區看韋翔,問他:「志工師姑跟我說的是真的嗎?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會錯。」

韋翔笑得有點不自然,問我:「師姑,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麼會那樣鬧脾氣。」

「有時人們會一時情緒失控,變成連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噢,這樣啊。」

「這段住院期間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考驗,每個人都要受考驗,只是時間長短和形式不同而已,有時候就要強迫自己去面對。」

我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起母愛的偉大、親屬的呵護、醫生的嚴厲與鼓勵雙管齊下、護士把他當弟弟的細心照料、志工的耐心膚慰,不禁紅了眼。

邱韋翔說:「妳……妳又要哭了喔?」

「我感動啊!」

 

        韋翔現在會固定打電話跟我問好,雖然走路仍有點小小的不方便,但復健情形越來越好,是個孝順又貼心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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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tinyurl.com/yqxa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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