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則頗受矚目的國際新聞,是說有個荷蘭的研究團隊,將一尊中國佛像送去做電腦斷層掃描,赫然發現裡頭藏有某位宋代高僧的遺骸。然而,若循著線索稍加追究,我們很快會發現:華文媒體對於這則外電的編譯,實在充斥著一堆令人傻眼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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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存在的「柳泉大師」
讓我們從沉睡於佛像裡的僧人開始說起吧!按照絕大多數(正體與簡體)中文新聞的說法,這位坐化入滅的「肉身菩薩」,其身份乃是宋朝的「佛學大師」、「禪宗大師」或者「高僧」,名號則叫作「柳泉」。從記者的描述看來,這般名氣響亮的人物,應當可以查找到不少資料才對。
然而在既有的文獻當中,我們實在很難翻揀到有關「柳泉大師」的生平事蹟。而當我滿腹狐疑地回過頭去閱讀其他報導,才終於發現:「柳泉」根本只是外電上頭「Liuquan」這個名字的音譯。
但遺憾的是,從Google的新聞搜尋結果看來,曾善盡基本的查證職責、標註「柳泉」二字為譯名的記者,為數其實不多──也很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柳泉」是個譯名(否則,至少也該加個引號)。
如果各家媒體的記者,確實都是按著外電消息進行整理編譯,那麼他們顯然都只能參照原文所提供的「Liuquan」,來譯出這位僧侶的中文名字。既然如此,為什麼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華文媒體都將之譯成「柳泉」呢?
就像這些新聞內容的大同小異一樣,很顯然的,這都是新聞轉抄的結果──首先,有一家媒體使用了「柳泉」這個譯名,然後一家抄過一家。原有的報導可能曾標註「柳泉」為「Liuquan」的音譯,但這些標註在傳抄的過程當中漸被省略。抄到最後,各家報導裡的文字便如上圖所示,成了平鋪直敘的宋朝禪宗大師/佛學大師/高僧柳泉。
這樣的新聞寫法,儼然宋朝真有這麼一位名氣響亮的佛門中人。於是三人成虎、三百人變大老虎,現在我們在Google當中鍵入「柳泉」的第一個搜尋結果,中國大陸的百度百科已經創造出了「柳泉:宋朝高僧」這樣一個條目,並且說他是「生活在公元12世紀的中國禪宗佛教大師」。
東拉西扯這麼多,佛像裡的這位「大師」,真實名號究竟為何呢?少數的一些中文媒體將之譯為「劉全」(並且也同樣沒有標註其為音譯),但我用過手邊所有工具,實在也沒能在文獻上找到任何名為「柳泉」或「劉全」的宋代佛教人物。於是我乾脆跑去調查了原始新聞裡頭那個荷蘭研究團隊的聯絡方式,並且寫了Email給這項研究計畫的主持人、治東亞佛教的學者Erik Bruijn,請他告訴我們正確答案。
35個小時過後,我有幸得到了回音。按照Bruijn先生的說法,他們是藉由該佛像內一些寫有漢字的布片推得這位僧侶的名號,而「master Liuquan」的中文原貌,其實是「六全祖師」。雖然初步回去翻查文獻的結果,我仍未能找到名號為「六全」的禪宗僧侶。但可以肯定的是,「柳泉」或「劉全」──如果你也曾因為那些不加註解、也未做進一步查證的中文報導,而誤信了這兩個名字,那麼,這兩者其實都是媒體創造出來的歷史人物。
二、「冥想學校」與「喇嘛耶律大石」:三個更加糟糕的錯誤
譯名不標註所衍生的誤會已經夠嚴重了,可怕的還在後面。
正體與簡體都一樣,部分中文媒體在編譯這則外電的時候,竟然稱這位佛像裡的僧人是「中國冥想學校的佛學大師」。我初初看到「冥想學校」這個詞兒實在大惑不解,還自行腦補說會不會是宋代僧人開辦的有情眾生禪修班,說不定還有畢業證書跟檢定考什麼的。但一翻查外電,差點沒昏倒:「冥想學校」的原文是「meditation school」,只消Google一下,很容易能得到答案──這個名詞就只是「禪宗」的英文翻譯而已。
另一個廣泛出現在簡體中文新聞裡的錯誤,也是妙到不行。許多中國大陸的主流媒體都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根據外國研究團隊的推測,佛像裡的僧侶被認為是「西遼皇帝耶律大石的老師、中國禪宗高僧柳泉的金身」。
在我還沒對中文編譯的報導起疑之前,上面引述的文字,是我對這整件事情開始進行調查的第一個線索──「耶律大石的禪宗老師」耶!連中央電視台都煞有其事地如是報導,這樣看來,「柳泉大師」的歷史行跡,應該不太難找才對。於是,為了這句廣泛被媒體傳抄的中文敘述,我笨笨地跑去找了以耶律大石為題的專書和論文,卻怎麼也沒能翻到他老兄曾被禪宗師父敲頭或開悟的故事。
同樣的,這個謎題的答案,得回過頭讀外電原文才能揭曉。我們看英國《每日郵報》(Daily Mail)這則分享頻率頗高的報導,前半段說的是佛像裡頭藏僧侶的事情,後半段則提到今年年初的時候也有一尊「肉身像」在蒙古出土,根據考證,他可能曾是百餘年前一位蒙古喇嘛的老師。而這位喇嘛的名字,叫作Dashi-Dorzho Itigilov。
Dashi這個字,剛好與耶律「大石」的羅馬拼音相同。而因為耶律大石的生卒年與佛像裡的北宋僧侶相近,於是第一個寫這篇報導的記者,便完全不加查證地把兩者直接認作了同一人。這種莫名其妙的錯認,還讓記者創造出了一個令人絕倒的名詞,叫「喇嘛耶律大石」──耶律大石竟然當過喇嘛?真是驚天動地的新發現。無怪乎中文媒體每每被貶稱為「製造業」,這真的是在造業啊。
更絕的是,這些只要稍讀外電原文或稍加Google就能避免的錯誤,仍然在轉抄當中被沿襲下來,從中央的中新社一路錯到了地方上的黑龍江網跟銀川晚報,全中國的網路媒體都複製了同樣的錯誤報導,於是「喇嘛耶律大石」在Google當中,竟能搜出幾十頁的結果。而在這個新聞快速傳抄的過程裡面,竟也沒人發現「喇嘛耶律大石」有哪裡不對勁。
三、錯誤緣何而生?談現代傳媒求快不能求好的新聞品質
所有關於這則外電的中文編譯,能抓出來的悲劇性錯誤還有一些,我其實也懶得再細細去條列跟比對了。對於這些細節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在Google的新聞搜尋當中找到許多一手的外文報導,或許你也可以抓出中文媒體的一些編譯錯誤。
實際上,在這則新聞裡面,「柳泉」大師的真實名號、禪宗與「冥想學校」的翻譯問題、或者耶律大石究竟有沒有當過喇嘛,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可能並不真的那麼重要。但是,至少對我而言,這個案例所反映出來的真正問題是這樣的:當大多數的中文媒體一再地重複這些輕易可被改正的錯誤,我們往後又該怎麼信任外電編譯的品質呢?
而這些錯誤的形成脈絡完全可以想見──現代媒體總以「快速」與「準確」作自我標榜,實際上這兩者總有矛盾的時候。求快就很難求好,你想查證訊息就需要時間。於是在新聞業者而言,速度與品質兩相權衡,被犧牲的往往是後者,因為新聞的快速上架,更能為他們帶來看得到的立即效益(點閱率、按讚數)。
由於這些效益是如此重要,你也完全可以看到:這則新聞為何會在每天多不勝數的外電當中被挑選出來──因為「千年佛像內藏死人」的消息吸睛、獵奇、有話題性。越快把它做成新聞,就越可能在社群網站上獲得更高的轉貼次數。目的既是如此,資訊的準確與否,或也就跟著不重要了。
傳媒求快,就兩種辦法:要嘛努力當新聞發布的第一名,假若當不上第一名,那就抄吧,複製貼上,最快也最省力氣,於是你會看到許多外電消息的內容其實千篇一律。實際上報導過荷蘭這則佛像新聞的外媒也還有許多,他們並且提供了不同面向的採訪內容(比方說LiveScience、HuffingtonPost、FoxNews)。如果各家中文媒體確實都是真槍實彈地對各種外電來源進行「整理編譯」,那麼也理當產出涵蓋範圍各異的新聞,但結果卻是多數文章大同小異,其消息源也多半從出於《每日郵報》,這又該怎麼解釋呢?
任何人寫文章都會出錯,這從來不是什麼新鮮事。然而,在「柳泉大師」的這個案例裡面,我們指出的主要問題,都已不是單純的失誤。這些問題導因於:
第一,編譯外電的記者竟然不讀外電原文,轉抄別人的報導,遂也將別人犯過的錯誤一再複製。
第二,編譯外電的記者逕自亂讀外電原文,只看到一個「Dashi」,竟能胡謅出耶律大石。實際上相關的外媒報導再好讀也不過,中學生拿著辭典一字字拼湊其意,也不大容易讀錯。這個誇張的失誤完全應該歸因於記者的懶惰,而非能力不足。
第三,編譯外電的記者不願對自己不懂的新聞稍作查證或追蹤,於是自行創造歷史,搞出了「冥想學校」和「喇嘛耶律大石」。中文世界裡的宋史與佛教史學者所在多有,只要不是尋求到太糟糕的協助,上面這些問題非但不會發生,還可能為報導創造附加價值,為讀者寫出更有益的導讀或解析。只是編譯這則新聞的眾多記者,顯然都不認為他們有求教專業的必要。於是廣大的讀者群眾看著這些報導,除了跟著標題驚呼「佛像裡有木乃伊」以外,也就不再能夠得到什麼有益的訊息了。
我不喜歡做打翻一船人的評論,同時也知道中文世界裡頭當然有許多非常優秀的新聞記者。然而很遺憾的,從這個案例看來,有時候傳媒確實就是一堆偽假資訊的流佈管道與製造源頭。無論如何,在這些外電編譯的離譜問題得到修正以前,整個新聞界還是時不時會招來外界的砲火抨擊,至少像我這種曾被愚弄而怒火中燒的讀者,仍會繼續寫這類批評文章──因為那些糟糕新聞的生產者,委實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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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士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