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前三一四年,齊國趁燕國內亂,發兵入侵燕國,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佔領了首都薊城,把混戰的各派軍隊擊潰,燕王姬噲、大臣子之一齊死在亂軍之中。齊王田辟彊宣佈合併完成,得意洋洋的宣稱:「一萬輛戰車的國家攻擊一萬輛戰車的國家,只五十天功夫,就全部征服。」燕國人民反抗合併,兩年後,新崛起的民間武力把齊軍驅逐出境,擁立太子姬平繼任國王。齊國這次不成功的侵略行徑,跟燕國結下無法和解的仇恨,種下燕國必然報復的種子。
紀元前三○一年,田地繼任齊王。田地登上王位後,他所面對的世界,比老爹田辟彊所面對的世界,更為險惡,而最險惡的當然是燕國的復仇迫在眉睫。可是,田地卻優哉游哉,滿不在乎。史書上沒有具體的一條一條列出他的暴行,大概條數太多,列也列不完,但從以後發生的若干事實,可反映出他的性格和行為,至為惡劣。
齊國侵略燕國的行動雖然失敗,但沒有放棄稱霸天下的野心。紀元前二八六年,齊國和楚魏兩國結盟共同出兵攻打宋國,宋國滅亡。然而,在三國聯軍攻佔了宋國之後,田地卻使用詭計,襲擊楚魏兩軍,獨吞宋國領土。國際間固然沒有信義,但沒有信義到這種程度,也實在離譜。楚魏二國氣得七竅生煙,分別向秦國靠攏。
田地把所有的鄰國都製造成不共戴天之仇,已走上亡國之路。他的堂弟,擔任宰相的田文(孟嘗君)勸諫他,田地不但不聽,反而罷黜了田文的宰相職位。田地把田文趕走後,耳朵裡再也聽不到反調言論,而只聽到順調聲音──雷動的鼓掌和萬歲的嘶喊,田地乃心曠神怡,精神抖擻。
東周列國志曰:
「田地自田文去後,益自驕矜。日夜謀代周為天子。時齊增多怪異,天雨血,方數百里,沾人衣,腥臭難當。又地坼數丈,泉水湧出。又有人當闕而哭,但聞其聲,不見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陳舉,先後進諫,且請召還田文。田地怒而殺之,陳屍通衢,以杜絕諫言。於是王蠋、太史敖等,皆謝病棄職,歸隱鄉里。」
諺云:「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田地勇不可當的為自己挖掘墳墓,誰都不能使他住手。再也料不到,就在這時候,燕國大復仇行動,已經準備完成。
紀元前二八四年,燕國集結傾國兵力,任命樂毅當遠征軍總司令。秦、趙、魏、韓等國出兵響應。樂毅兼五國聯軍總指揮官,以泰山壓頂的威力,向齊國進攻。齊軍大敗。樂毅請秦軍、韓軍先行班師。請魏軍佔領原來宋國的領土,請趙軍奪取河間。樂毅親自率領燕國遠征軍,深入齊國國土,捕捉齊國野戰軍主力。田地發現敵人尾追不捨,心裡亂成一團,首都也不敢守啦,帶領仍效忠他的數十位臣僚,包括最最信任的維夷,偷偷打開城門,腳底抹油。想不到他閣下逃亡途中,又鬧出花樣,他的行為把他一步一步帶到絕境。
田地一群,間道西行,投奔衛國,衛國國君震於田地餘威,倒是必恭必敬,國君率領他的僚屬,親自到邊境上迎接,招待他住進宮廷正殿,仍把他當作有權勢的君王。田地雖然已成了喪家之犬兼漏網之魚,因為頭腦並沒有清醒,架子奇大,派頭也不小,對衛國國君,就像對一個奴隸,吆喝來吆喝去,忘了自己是誰。衛國國君還能忍耐,但衛國臣僚卻義憤填膺:「這傢伙是什麼東西,國都不保,老命危在旦夕,還到我們這裡擺架子,這得教訓教訓他。」於是乘著黑夜,把田地逃亡時帶的一些行李和珠寶,搶劫一空。這對田地的尊嚴,不但是一項嚴重的冒犯,而且簡直斷絕他閣下的生路,那股怒火使他更加愚蠢,決定等衛國國君晉見他時,嚴令他早日破案。衛國國君這時卻改變態度,不但不再晉見他,還斷絕一切供應。田地苦候了一天,又飢又渴,又怕衛國國君用軍隊捉住他送給燕國,心驚膽跳而又毫無辦法,唯一的辦法只有再次開溜。在月夜朦朧下,倉皇逃走。
好不容易逃到魯國,就在邊關,守關的門人飛報魯國國君姬賈,姬賈大概已聽到田地在衛國的鬧劇,於是先派一個使節前往觀察風向。維夷問曰:「你們的國君,怎樣接待我國王老爺?」使節曰:「我們將用最尊貴的禮數──十個太牢(十條牛)來表示我們的敬意。」維夷曰:「你說啥?僅只十個太牢?我們的國王,可是天子。你聽說過天子巡狩沒有?天子巡狩,派頭可大啦,封國國君要搬出宮殿,請天子進住,國君早晚都要到宮內問安,並且親自到廚房料理飲食。等候天子吃過,才能退出辦理封國的事,豈只十個太牢而已。」使節回報姬賈。姬賈曰:「放他娘的屁!」下令閉關。
田地冥頑不靈的程度,使人吃驚。衛魯兩國的教訓,仍不能使他醒悟,他下一步逃亡到鄒國,鄒國國君剛剛逝世。就在邊境上,田地傳話說,他要親自祭弔鄒國國君之喪,維夷告訴邊境上鄒國官員曰:「你們可懂得天子弔喪之禮乎?夫天子弔喪,跟普通人可大不相同。新任國君要背對棺材,跪在西側位置,向北俯首痛哭。天子老爺,則端坐高台之上,面朝南方,表示悼念。我們是禮義之邦,一切按禮行事,你們不能說啥吧。」鄒國新任國君聽了之後,嗤之以鼻,也傳話曰:「我們是一個小國,不敢麻煩什麼天子這玩藝,請往別的地方弔,如何?」
──嗚呼,凡是人,都可以溝通。至少大多數人如此,但也有少數人,像田地之類,可是無法溝通。靈性層面太低,而又忘了他是誰,遂刀槍不人,水火不進。你有千條計,他有老主意。
田地連續投奔了三個封國,以里程計,已耗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時,齊國已全部淪入燕國之手。田地面臨著有國難奔,有家難投的末路。他閣下如果這時候就一頭撞死該多好,偏偏得到消息,還有兩個城市,仍在齊國手中,一個是莒城,一個是即墨。即墨太遠,而且聽說燕軍正在圍攻。莒城既近,戰火還沒有波及,田地大喜曰:「早知如此,不去受那三個螞蟻的氣矣。想當年,夏王朝君王姒少康,以一方之地(五方公里),一旅之眾(五百人),就把敵人消滅,恢復國土,而今莒城何止一方(五方公里),駐軍又何止一族(五百人)?哼哼哼,等敝寡人報了仇,雪了恨,教那三個小國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星夜趕往,守將迎接他入城。田地如魚得水,一面招撫難民,練軍守衛,一面再派出使節,催促楚國救援。他認為,楚軍一到,即可反攻。
楚國派大將淖齒,率軍援齊。大軍出發前,楚王吩咐淖齒:「田地這傢伙,反覆無常,根本不知道啥叫信義,兩年前攻打宋國,信誓旦旦,三國共同瓜分,結果他卻背後下毒手。這次又來啦,說要把齊國南部淮河以北地區割給我們,他以為我是傻瓜,還信他那一套呀。你到了那裡,要相機行事,別死心眼,只要有利於我們國家,想幹啥就幹啥!」
田地任命淖齒當齊國宰相。淖齒掌握了大權之後,發現他的軍隊,無法跟燕國大軍對抗,於是和燕國同謀瓜分齊國。田地出賣過盟友,現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淖齒連一點內咎都沒有。於是,逮捕田地,數落他說:「千乘、博昌之間,地方數百里,天降血雨,衣服都被污染,你可知道?」田地說:「不知道!」淖齒說:「嬴邑、博邑之間,土地崩裂下陷,看到泉水,你可知道?」田地說:「不知道!」。淖齒說:「有人伏在宮門外大哭,找人找不到,不找時又聽到哭聲,你可知道?」田地說:「不知道!」淖齒說:「天降血雨,是天警告你。地崩下陷,是地警告你。有人在宮門大哭,是人警告你。天地人都警告你,而你卻滿不在乎,怎能不殺?」就在鼓里,把田地處死。淖齒把田地懸掛在屋樑之上,活生生的剝皮抽筋。這個顢頇傲慢的老漢,在酷刑之下,哀號兩天兩夜,才行氣絕。
田地終於報銷,但有一問題,卻懸疑兩千餘年。那就是,淖齒跟田地,從前既不相識,相識之後更沒有私人恩怨。淖齒的目的不過是宰掉他罷啦,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大刀一揮,立刻了賬,何必大張旗鼓,勞師動眾,把田地先生懸掛起來,剝其皮而抽其筋乎?似乎只有殺父奪妻之仇,謀財害命之恨,才刺激出這樣毒手。然而,田地跟淖齒之間,固沒有任何仇,任何恨也。沒有入骨的傷害,不可能有入骨傷害的反應。其中一定有一種我們所不知道的原因,才採取這種酷刑。
只有一個解釋是合理的,那就是田地的顢頇傲慢態度,超過淖齒所能忍受的上限,才引起殘忍殺機──淖齒要看看田地被吊到樑上剝皮抽筋時,露出什麼模樣的嘴臉?當淖齒數落田地:「你可知道?」田地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其暴戾氣焰顥露無遺。當他回答「不知道」時,顯然沒有料到淖齒會那樣對付他,所以一問三不知:「不然你想怎樣?看你能奈我何?」惡棍嘴臉,躍然紙上。
田地在危急之秋,還在衛、魯、鄒三國擺架子,三國國君都不能忍受。回到自己的領土莒城,淖齒又是自己任命的宰相,他閣下擺出的架子,恐怕更使人難堪。淖齒這麼惡毒的對待他,可能是太多屈辱累積下來的反擊。你閣下不是猛端嘴臉乎,俺就看看你被剝皮時的容貌。你閣下不是架子十足乎,俺就看看你抽筋時偉大的姿態。人際關係複雜,小小的怨毒,常能招來滔天大禍,田地為他的顢頇傲慢,付出可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