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同 中華民國89年9月9日聯合報副刊
世紀思索之8：人類能奪回對科技的主導權嗎？
第一次接觸到科學，是七歲的時候。當時我還不會看報，可是我哥哥會，他告訴我美國在日本丟了原子彈，這枚原子彈有很大的威力，日本人死傷慘重。不久我知道美國又在日本丟了一粒原子彈，日本因此投降。我也第一次感到了科技的神奇。
我小的時候，一直對飛機有極大的興趣，我們兄弟三人訂了《中國的空軍》，對各種飛機幾乎完全瞭若指掌，我個人最欣賞的是野馬式戰鬥機，因為這種飛機轟炸的時候，一定要俯衝。很神氣。共產黨佔領了上海，我仍在上海，國軍常常派空軍去轟炸，我也親眼看到野馬式飛機俯衝的英姿。一開始，中共對這些來襲的飛機毫無辦法，不久俄國的米格機來了。我親眼看到米格機擊落國軍飛機，從此以後，再也看不到轟炸了。我雖然很討厭俄國大鼻子，卻又迷上了米格機，每次看到這些噴射機呼嘯低飛通過，就忍不住多看一眼。
到了台灣，使我忽然感到科技震撼力的是人造衛星升空，雖然這枚衛星的壽命很短，卻使我對科技越來越有興趣。大學念電機，研究所誤打誤撞地念了資訊科學，整整四十年來，我一直在從事發展科技的工作，雖然我喜歡科技，近年來，越來越覺得我們應該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科技是不是已經成了脫韁之野馬？我們人類是不是已經不能控制它了？
我不想在這裡談科技替人類帶來的好處，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我要在這裡指出科技所帶給我們的嚴重問題。
這一代人無權將人類全體資源用完
首先，我要指出一個最嚴重的問題：科技的發展，使地球上的寶貴資源消耗殆盡。我們每天開汽車上班，好像石油是無限的。石油當然是有限的，如果目前人類使用石油的速率不變，四十三年以後，我們就沒有一滴石油可用。我們應該知道石油是要經過幾億年才由動物的屍體轉化而成，我們這一代的人類卻在短短的一百多年內，將這個寶貴資源用得一乾二淨。我們之所以如此蠻不在乎地使用石油，因為我們完全不顧我們下一代的幸福，我們也絲毫不顧窮人的存在。一旦石油被我們用完了，即使有一天窮人的生活得到改善，他們已無石油可用，石油應該是人類全體的財產，我們有什麼資格將它用完？
石油一旦用完了，人類的經濟一定會發生嚴重的問題。因為我們的經濟和石油有很大關係，汽車工業就是一個例子。有人會說，到那個時候，人類一定可以發明新的交通工具。舉例來說，我們可以用電動汽車，但是電動汽車要用電池，電池裡總要用某種金屬，那種金屬還不是會被用完的。假使我們用的是鉛電池，鉛不久就會從地球上消失的。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能力發展出一種不消耗金屬的技術。隨便我們怎麼做，我們都在大量地消耗世界上的寶貴資源。
講到窮人，我要再舉一個例子。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像我們一樣地吃遠洋的魚，全世界海洋裡的魚只能維持一天。我們之所以每天吃那麼多遠洋的魚，是因為世界上有大量的窮人一輩子也吃不到一條這種魚。
少數的富人卻消耗大部分的能源
硬要說人類在消耗資源，很不公平，因為事實上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能力做這種事，美國人口只有全世界人口的百分之四，所消耗的能源卻是全部能源的百分之四十。消耗能源是富人幹的事。窮人沒份的。
我們必須承認目前人類有極嚴重的貧富不均現象，全世界百分之二十的富人（十二億人）的收入是全人類收入的百分之八十六，而最窮的百分之二十只有百分之一點一二的收入。全世界二百位首富的財富高達一萬億，而全世界四十三個最窮國家的六億人口年所得只有一千五百億。全世界八十個國家，人民所得比十年前還要低。全世界目前有十五億人的每天收入低於一元美金。四十八個窮國的輸出只有全世界全部輸出的百分之零點四。
人類貧富不均問題，出自很多原因，可是科技只有使這個問題更形嚴重，幾乎所有貧窮國家都是科技極端落後的國家，而且先進國家在科技方面的突飛猛進，使落後國家越來越不可能趕上。我們不妨看一看那些非洲國家，他們就連趕上台灣都不可能了，如何能建立任何有競爭力的工業呢？
就在此時，非洲有一千萬人在饑荒之中，八大工業國家的領袖在琉球開會，他們當然討論了世界上的貧困問題，他們提出來的方案是幫助窮國建立網際網路，很多人因此想起了晉惠帝的名言：何不食肉糜？
科技進步助長軍備競賽惡風
雖然世界上有這麼多的窮人，人類卻在同時花大筆的錢在軍備競賽上。根據美國國務院的報告，一九九七年，全世界花在軍備上的錢高達八千四百億美金，已開發國家的軍備是六千億，其餘的二千四百億全是開發中國家用掉了。印度、巴基斯坦、中國大陸、俄國都是很窮的國家，可是這些國家對於軍備，卻絕不吝嗇。印度老百姓如此窮困，印度卻要發展原子彈。即使中國大陸，雖然經濟情形比印度好，可是大陸上有的是窮人。如果這些錢用在改善交通、教育、水利上，將是多麼美好的事。
為什麼我們人類要花這麼多錢在軍備上？人類有軍備競賽，恐怕已經幾千年了，但是軍備競賽如此昂貴，卻是最近的事。而且這絕對應該歸功於科技的進步。如果科學家沒有如此地努力，武器會如此昂貴嗎？一次世界大戰，所有交戰國家所花的軍費，折合現在的錢，約為四兆（四萬億）美金，二次世界大戰，單單美國一個國家，就花掉了四十兆美金。
一架幻象飛機價值多少呢？我們當然不可能知道確切的數目，但至少要四千萬美金吧，四千萬美金等於十三億台幣，也差不多等於一所私立大學一年的預算。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少買一架幻象飛機，我們可以輕易地支援一所很好的大學，而且全體學生可以不交學費。
科技帶來了污染問題
科技的另一負面影響是污染問題，四十年前，我在台北念大學，當時台北每一條河流都可以游泳的。四十年過去了，現在全台灣沒有一條河流可以游泳了。工業發展不僅污染了河流，也升高了地球表面的溫度。最近俄國一艘潛水艇沉入海底，令救援人員最吃驚的是他們發現北極冰原有大型的洞，原來該結冰的地方，現在已是水了。其實世界上的冰原都在縮小之中，就以冰河為例，很多冰河都離地面越來越高。美國新罕默夏州有一個湖，叫做鏡湖。近三十年來，每一年，湖結冰的時間，平均減少半天。
我必須在這裡又要提到窮人問題，如果有一天窮人的生活改善了，更多的人會用汽油，我們會有更多的工業廢料進入河流，更多的二氧化碳會進入大氣層，地球的自然環境將被破壞得更厲害。我們應該感謝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窮人。
科技成為少數資本家獲利的工具
我希望大家注意科技界的一個發展，那就是很多攸關人類重大幸福的科技，有越來越多落在少數資本家手中的趨勢。以農業為例，在過去，農業科技都是操縱在政府和公益團體的手中。我們台灣農業之所以能有很好的成績，我們公家辦的農業研究單位厥功匪淺。印度曾經有過一次綠色革命，大大地增加了稻米產量，當時這些技術都由政府免費給了農民，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研究而獲利。現在情形不同了，農業科技已成了高科技，很多生物科技公司的產品都是農業產品。以最近的發展來看，這些高科技公司所擁有的技術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政府所有的技術。他們掌握了人類的重大幸福。可是他們想到的卻是他們的利潤。
很多年來，科學家都會將他們的研究結果公諸於世，以化學的週期表為例，從來沒有人將元素申請專利的，因為大家有一個共識，元素屬於人類全體，不能被個人據為己有。現在人體中有幾百個基因卻已經被公司申請了專利，將來我們如果要檢查這些基因，有可能必須付錢給這些擁有專利權的公司。這種科技一切為金錢的趨勢，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既然很少人類喜歡昂貴的軍備競賽，冷戰也已成歷史，美國的軍力，舉世無雙，為什麼人類仍要大量地投資於武器的研究？顯然地，我們人類已經失去了控制科技的能力，科技在主導我們，我們只有跟著它走的份。舉例來說，我們一直有領空的觀念，可是自從人造衛星的遙測技術成熟以後，超級大國就可以對我們任何一個地區照相。前些日子，我看到了一張埔里市的衛星照片，街上的汽車看得一清二楚。我們也一直認為他國的郵件，應該經過本國的同意，才能登陸本國。但是自從有了網際網路以後，任何政府都無法禁止來自他國的郵件。我們都希望有一個多元的社會，可是科技的發展，卻使我們都在用同樣的軟體、同樣的通訊系統，甚至同樣的語言。
我們無法決定科技的發展方向，它有了自己的動力
科技之所以如此霸道，無非是因為科技已經和經濟發展有密切的關係。科技可以提高工業的競爭力，也可以刺激消費，任何國家不能不注意科技的。如果一位國家領袖不重視科技，他的國家在經濟上一定落後，這一個國家的軍力也一定無法和別人比。科學的重要性使得科技有了它自己的動力，沒有人能夠阻擋得了它。就在今天，人類正在花二千億美金製造一座新的太空船，荒謬的是，沒有人知道這座太空船要做什麼用。非洲目前有二千萬人得了愛滋病，卻得不到足夠的援助。並不是我們在決定科技的發展方向，是科技在帶領我們走向未來。
遺憾的是，這個未來看來不妙，如果趨勢不變，我們的貧富問題只有更加嚴重，世界上的寶貴資源會更快消失，人類花在軍備上的錢會越來越多，地球會受到更大的污染，攸關人類重大幸福的科技會越來越集中在少數資本家的手中。
奪回對科技的主導權，絕非易事。除非知識分子瞭解科技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否則科技永遠會牽著我們的鼻子走。
其實人類也不過是一種動物，在所有的動物中，恐龍消耗的食物最多，恐龍找不到足夠的食物，最後終於絕跡了。科技發展使人類變成了惟一的一種會消耗掉礦產的動物。礦產一去不返，一旦礦產沒有了，人類會不會步上恐龍的後塵呢？大概不會，我們可以重新回到比較簡單的生活方式，科技所帶來的文明一定會消失的。
【2000/09/22/聯合報副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