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中，處逆境是常態，情悲時久，順境反而是例外，常像曇花，美而暫。久而久之，我自然就發展出一套「逆境哲學」（坐牢時我稱之為「囚犯哲學」）。由於自覺自古以來，像我這樣人生遭遇的人並不多，所以，這些年來在海內外或各大學、社團演講，我都比較喜歡談這個主題。加上這些內容，並不是得自老師指導，而是親身體驗所領悟，自己談起來就更加欣喜，聽者也比較有些共鳴。

扼要的說，我的逆境哲學共有五點主要觀念：

第一、人生是多面向的，失中必有得，得中亦有失。「失」時，應努力去發掘「得」在何處？並努力享有它，利用它。比方，我一生被囚禁二十五年半，坐牢不久，我就發現「囚禁只是一種失去空間，換來時間的生活狀態」。
自由人的空間是遼闊的，原則上是包括了人類所能活動的全部空間。自由人雖能享有遼闊的空間，卻不得不為名、為利、為世俗雜務奔波，以致匆忙和時間不足便成為現代自由人的共同感受。囚犯的空間固然是有限的、侷促的，有時甚至要孤單單的生活於一個小小的押房裡，相對的，卻能擁有更多的時間來研究或思想自己真正喜愛的東西。這一點，是自由人很難享有的。我以為時間和空間同樣都是人類領略生命的要件。自由人有遼闊的空間，卻失去了時間；囚犯失去了空間，卻換來了時間。囚犯和自由人最大的差異之一，便是擁有時間和空間的不同。
由這點延伸，一個逆境中的囚犯，如果不懂得以失去空間換時間來充實自己，錘鍊自己，而成天幻想自由的滋味，乃至挖空心思想要提早「自由」。我敢說一旦他自由了，仍是一無所得。

第二､不要求環境適應自己，應該要求自己適應環境。囚犯的環境是被統治者決定、支配的，客觀環境是這樣，如果還要放縱自己的欲望，強求環境能立即改變以順服自己的主觀願望，將會為自己增添焦躁、苦惱與哀愴等困擾，甚而削弱自己的生機。
有人會以「人定勝天」說法來反駁，但真的是「人定勝天」嗎？越來越多的環境破壞事實顯示，繼續堅持這樣的想法可能會導致人類的自取滅亡，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與環境取得調和關係。我所謂適應環境就是這個道理，它不只是生存的手段，更是一種生活的本質。

第三､拒絕接受「絕望」的意識。要如何拒絕絕望的吞噬與控制呢？就是要學會永保信心，要瞭解自身所處的逆境是一種表層的限制，而不是最後的結論，確信當這種表象式的人為情勢或條件改變時，環境就跟著轉變了。
多年的牢獄生活，我見過許多囚犯因為無法適應環境而絕望，導致心態、行為異常，最後甚至發瘋，或者有幸出獄但卻經常活在心牢桎梏之中的事例。所以我常講人生最恐怖的東西就是絕望，當人產生絕望的意識之後，會喪失鬥志、會軟弱、會犯錯、會墮落，最後就這樣摧毀了自我的意志與心靈。而有信心與希望的人，能運用有智慧、有力量的方式來面對逆境的挑戰，擺脫逆境的糾纏，最後讓自我的意志力與生命力達到一種高貴的情境。

第四､學習欣賞包容的美感。曾經很仔細的觀察我所見過的花，發現最喜歡的花是石斛蘭，白紫花色相間其中，而且每朵花都有一瓣是蜷曲的､殘缺的。但我也想過，如果讓世間的花都消失而只留下石斛蘭的話，我會非常的煩悶且不快。
這種觀察心得讓我對人生觀產生一種新的聯想:石斛蘭的殘缺美不正像人生的真相一樣，沒有十全十美的形態嗎﹖因此據於優勢的人或團體，如果能有包容的心胸尊重處於弱勢的人或團體之存在，並且勇於面對弱勢者的批評聲音，這就是一種令人欣慰的生命美感呈現。而且這種生命的美感不僅能讓人在心理上領略到舒適和愉悅，而且也讓人覺得心靈境界也自我提升。

第五､學會品嚐寬恕的愉悅。我們經常會面臨一種抉擇的情境，就是當別人對不起我們的時候，我們怎麼辦﹖憤怒或仇恨的人會選擇以譴責或復仇的方式來回應，作為索討過去被傷害的一種即時補償，這是有冤得報的情況。但多數時候傷害你的人可能不知情或者無痛覺，這時候我們就被迫吞下那顆被傷害的苦果，然後讓那憤怒或仇恨像毒瘤一樣在心中潛伏與蔓延，因為你無法將仇恨反擊回去，那真是苦不堪言。
相反的，我們也可以有另一種解決傷害與仇恨的方式，那就是:寬恕。我有機會寬恕傷害我的人，雖然他讓我過去陷於逆境之中，讓我感到痛苦，但是我選擇原諒他。當你決定原諒他的時候，你也會變得有尊嚴起來了;而且這種不與其計較的態度，不僅消解了憤怒與仇恨，也讓自己獲得愉悅的感覺，這是金錢買不到的快樂。所以我常會說：「忍耐是不夠的，必須寬恕」。忍耐，只是讓自己強忍住氣，不讓它發作，只有寬恕，人才會真正舒坦、愉悅。
寬恕不是姑息，不是藉由原諒別人來獲取阿Ｑ式的精神勝利，更不是強者對他人施捨憐憫時所具有的倨傲姿態。寬恕是一種善意與善行，有善意者能自我肯定與超越，有善行者能改變社會，使社會進步。

前面三點是我在第一次坐牢的15年當中領略出的一種「囚犯哲學」，這樣的人生觀讓我在歷經25年多的牢獄生活之後，能以堅定回應壓力，意志未被摧毀，精神亦未分裂。我相信這種人生觀除了有助於被囚禁者生命經驗的成長之外，對處於逆境中的自由人而言，這種以堅定的意志回應挑戰與橫逆阻隔的生活態度亦能讓人有所成長。

至於後面的兩項觀念，是從前面三項觀念中進一步提昇的，是一種心靈境界的昇華。它能讓我們在以堅定回應壓力之後，還能走出仇恨，不求一己之善，反而以包容與寬恕等具有智慧且善意的行動，來凝聚出積極而具開拓性的力量，進一步地促成有利於人民與社會事務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