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仲夏,我四歲,美軍空襲當時日本殖民地台灣。我們舉家遷居南台灣高雄縣一個長滿青翠綠竹和樹林的靜謐村落-田草埔。那個物資貧乏的戰時,在樹林中蓋個簡陋的雞舍,養兩隻母雞,而母雞下的蛋,往往就是我們一家七口餐桌上唯一的主菜。躲空襲和撿雞蛋於是成為我當時生活中最重要的兩件事。
一個雨後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樣去雞舍撿蛋,一路上又蹦又跳,時而學飛機俯衝,時而摘採路旁的野果。回家時,兩隻小手各握著一顆剛撿回來的溫熱雞蛋,飛奔地模擬飛機俯衝,由於天雨路滑,我跌了一跤,蛋也打破了。雖然我努力的想用手將蛋黃捧起,卻做不到。回家之後,我就靜怯地站在廚房邊,不知如何是好。媽媽問我雞蛋呢?我答不出話來,媽媽自然就知道了,她說:全家晚餐就靠這兩顆蛋來炒菜脯蛋,你卻把蛋打破了。那天自然被狠打了一頓。
第二天我又像往常一樣來到雞舍,蹲在雞舍旁,嘴裡唸著聖母經、天主經(我生長在一個天主教家庭)。一會兒,母雞下完蛋後咯咯咯地跑出去,我望著新鮮的蛋許久,就是不敢撿起來。當我兩手空空的回家站在廚房邊看媽媽做飯的時候,媽媽問:雞蛋呢?我說還在雞舍裡。她說:為什麼不撿回來?二哥在一旁接著說不要讓我去撿,若再打破就沒得吃了。媽媽完全不予理會,只是溫柔而堅定地要我再去撿雞蛋回來。我當然也就小心翼翼地圓滿完成我的任務。
好幾年以後的某一天,我偶然想起這件事,我問媽媽是不是還記得那天的事?把我打得那麼痛?我還問她為什麼第二天還要我去檢?媽媽告訴我說:你不是沒能力做好這件事﹐你只是不小心。假若你犯錯之後我不再給你去撿雞蛋的機會,你將永遠留下失敗的記憶,而這種挫敗的感覺會留下永遠的傷痕。如果一個人凡事只能犯一次錯,那麼他的生命就會留下無數傷痕。這樣長大的孩子,絕不會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更不會是個有信心的人。
媽媽是一位不識字的婦人,卻很明理。
從21歲便開始長達25年半的牢獄生活,媽媽在我27歲時離開人世,但監方不准我返家奔喪,因此未能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後旅程。但我相信我沒讓媽媽失望過,我始終保持信心,也未曾喪志或變節。經過了漫長而辛酸的囚禁歷程,我受邀前往美國國會針對台灣問題進行作證時,我心裡對著媽媽說了一句話:媽媽,我將以堅定的態度告訴他們-『我只帶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