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骨那一日
撿骨那一日 饒彩琴 (20080504) 尚未打開棺木之前,誰也無法百分百掌握狀況,更不知能否承受那一剎那,面對長眠地下的父母親…… 母親過世十多年了,當初因為驟失慈母,心中的不捨不忍與悲痛難以復加,兄弟姊妹決定要好好彌補母親一生的勞苦,給母親買了一副最好的棺木,讓她能好好長眠。沒想到,我們客家人有撿骨的傳統,有經驗的長輩們告誡我們,因為棺木太好,可能讓亡者延長肉身腐化的期限,不能輕率開棺,勉強剝離它來撿骨。我們因此又讓母親孤零零地在公墓荒塚,多躺了兩三年。 沒打開棺木前 誰也無法知道 能不能承受那一剎那…… 撿骨師父替我們估算,以母親過世前瘦弱的身軀和長期受病痛折磨,肉身應該不會延長很久,於是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決定幫母親撿骨。而這剛好也適合為父親撿骨的時間。雖然父親晚逝兩年,但因我們有了經驗,不敢用同樣棺木給父親,所以只能照一般時間推算,也剛好讓父親多等母親一年。 就這樣,我們看好時辰吉日,準備選同一天,替爸媽撿骨,搬到父親生前就已擇地蓋好的祖陵新墳。很幸運,那天是個大晴天,我們兄弟姊妹六個人,一大早就準備好祭品香燭,跟著一位誦經師父先到爸媽棺木前和祖宗墓前祭拜,好讓他們安心、保佑我們順利進行。我想大家心中都一樣懷著複雜的心思辦這件事,因為沒打開棺木前,誰也無法百分百掌握狀況,更不知道能不能承受看到十多年長眠地下的父母親的那一剎那…… 我們在墓地等待撿骨師父的到來,不多時,一位身材矮小、約莫七十幾歲的老人,來到我們面前,他的手腳健朗、荷鋤帶釜、扛著一個小麻袋,他的面容黝黑、佈滿皺紋,卻有著誠懇平和的親切笑容。我曾暗忖,什麼樣的人會願意做這種工作?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為了錢。但後來我向二哥求證,其實我們所付的錢,大多是給誦經和尚,分給他的只是零頭而已。 很快的,他督促我們時辰已到,需要開始動土,說著,他即已輕巧地從母親的棺木處開始挖土,只幾下功夫,母親的棺木便呈現眼前。這十多年來,我日夜思念的母親就要出現在眼前,激動的情緒真是難以形容……。忽然聽到木頭喀嚓一響,我們的母親,清清楚楚,端端正正的,就如解剖圖上看到的骨骼標本一般,躺在棺木中,師父鬆了一口氣,說:「很漂亮,很好!」 原來母親一直是這麼平和地在這裡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或掉淚,但是似乎有人在啜泣。母親過世時,我哭得最傷心,最哀慟,這麼多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她孤單寂寞地躺在那兒,因為她生前是最愛熱鬧的人。然而,此刻的我,卻非常平靜地凝視著母親的骨骸,想找出她生前的熟悉的影子…… 我似乎也跟撿骨師父一樣,鬆了一口氣──「原來母親一直是這麼平和地在這裡。」我這樣相信。 師父小心翼翼地把骨骸撿起,拿到祖陵前,攤到準備好的報紙上曝曬。接著就去處理父親的棺木,這次比較簡單,因為大家已有心理準備。在等待骨骸乾燥的時間,師傅從麻袋中,拿出他準備好處理骨骸的道具,如防潮防腐粉末,擦拭布塊以及墊骨罈的瓦片等等,看起來是個經驗非常豐富的師父。 此時,我已沒有情緒困擾,只全心全意跟師父一樣,要好好完成這檢骨的過程。我看他一片又一片,細心擦拭爸爸媽媽的骨骸,臉上露出專注而虔敬的表情。他從十八歲開始就跟他的父親學習,一直做到現在,已經七十二歲;他說:「現在已經不是為了生活在做這工作,我的兒子們都有不錯的職業,也不要我做,但是我不做,怎麼行,已經愈來愈少人做這行業,不容易找人,所以我能做一天算一天……。」 頓時對這師父萌生起非常高的敬意。五十多年來,處理過那麼多的骨骸,裡面包括許許多多地方上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他早就超越了生死的感悟吧。我看到母親遺骸那一剎那,不也有著同樣的感受? 輕輕撫摸她的頭骨 但願她感受到我對她的愛和思念 當他擦拭到一半,告訴我們,習俗上至少要有一個子女,幫父母洗洗頭臉(擦拭),問我們誰要來做?我趕快自告奮勇說要做,於是他交給我一塊布。我先小心的拿起父親的頭骨,用手握好並輕輕擦拭,父親生前,我從未幫他洗澡洗頭,因為他向來就是一位有潔癖愛乾淨的人,自己的事,從不假他人動手,沒想到,此刻卻任由我幫他清拭頭顱,生前曾教過我許多做人處世哲學、曾為我憂心無數的父親,就只剩如此的空殼。我懷著崇敬感恩的心,凝望著它,請爸爸安息。我也幫母親輕輕擦拭,我溫柔地輕輕撫摸她的頭骨,但願她感受到我對她的愛和思念。 接著,要將骨骸放入罈中。我從不知這中間也要具備許多知識。師父先將些瓦片放入罈中,說是為了固定肢體骨頭,使它們不會移動,骸骨要照順序擺,頭上腳下,如同人坐罈中一樣。就這樣,師父細心周到,連五隻指頭的順序都不馬虎。就這樣,好不容易才完成撿骨的程序。 當二哥將兩位老人家的骨灰罈抱入陵墓內安放,我們知道,從此分開十多年的父親母親,可以真正相互為伴,不再孤獨了。而我這麼多年來始終無法走出深沉的傷痛,似乎也一下子昇華到另一種境界,不再牽掛爸爸媽媽有形的軀體。我明白,他們早已無處不在,他們的愛和精神,留在子女心中,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