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於:鐮倉紀事
北條時宗——神風庇佑的幸運兒
【北條氏的寵兒】
自從源賴朝創建幕府政治以後,北條一族橫奪幕府的實權,承久之亂中戰敗後鳥羽上皇,流放三位上皇,推翻了朝廷的權威,種種大逆不道的舉動遭到了幕末尊王志士的非議,明治以後的日本國史中更是將北條氏視為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只有時宗是其中的例外。考究其中的原因,無外乎是因為時宗擔當執權的時候,日本蒙受了歷史上少有的國難,蹂躪亞歐大陸的蒙古鐵蹄兩度襲擊卻不可思議地大敗而歸,在後世的日本人看來,時宗的名字簡直可以稱之為英雄中的英雄。從這種肉麻的吹捧中多少也體現了日本人回顧那段歷史時滿心的僥倖與神佑的心理。
北條時宗於建長三年(1251)五月十五日出生於鐮倉,是當時幕府執權北條時賴的嫡子。時宗的兄長時輔是妾室所出,沒有取得嫡子的地位。對此,時人曾憂慮兄弟二人可能會因為家督繼承權而相爭。
文書記載說時宗是鶴岡八幡大明神賜下的孩子(向鶴岡八幡大明神祈禱後生下的孩子),出生時伴隨種種難以捉摸的瑞兆云云,細細考察其實都不太可信。
北條時賴對於嫡子時宗相當寵愛,對他的將來有著極大的期待。制霸天下的源賴朝就任征夷大將軍,建立鐮倉幕府以後不久,身為外戚的北條氏便斷絕了源氏的血脈,奪取了將軍的權柄。北條氏從京都迎來新的將軍作為傀儡,以執權的名義掌握了幕府的全權。承久之亂北條氏傾覆了朝廷的勢力,然後又次第消滅了賴朝時代以來的各個豪族。到時賴掌權的時候,最後的豪族三浦氏滅亡,鐮倉迎來了政局安定、法度齊整、經濟發展、人口繁衍的黃金時期,時宗便是出生在這一優裕的環境中。
時宗六歲的時候,北條時賴以健康問題為由,於三十六歲的盛年出家為僧,執權的位置由一門眾北條長時接任。隱退之中的時賴繼續在幕後指導幕政的運作。
時宗的庶兄時輔于九歲元服,十一歲結婚。時宗於七歲元服,十一歲迎娶堀內殿為妻。即使在同時代人當中,七歲元服也實在是早了一點。或許從時賴的角度考慮,讓時宗早幾年元服娶妻可以儘量穩固時宗的地位吧。
弘長三年(1263),三十七歲的時賴病歿,第二年執權長時出家,時宗曾祖父北條泰時的弟弟政村就任執權。遵照時賴的遺言,十四歲的時宗就任連署(副執權)的地位。身為北條一族的寵兒,時宗的前程可說是一片錦繡。然而,神的意旨是凡人所無法揣摩的……
【蒙古的使者】
就在北條時宗就任少年連署的時候,大陸的蒙古鐵騎滅亡了金國,正對偏安的南宋構成壓迫。1260年降服朝鮮半島的高麗以後,燃燒灼熱欲望的蒙古皇帝忽必烈將征服的矛頭指向了日本。
文永五年(1268)閏正月八日,大宰府的使者給鐮倉幕府送來了三封國書,一封來自蒙古,兩封來自高麗國王王a。蒙古使者到達高麗的時候,高麗王以“海道險阻,不可辱天使”為由,派遣起居舍人潘阜代替蒙古使者持書前往日本,將蒙古的國書交由專責對外聯絡的大宰府。
蒙古皇帝的國書中向日本提出了臣服的要求:“高麗,朕之東籓也。日本密邇高麗,開國以來,亦時通中國,至於朕躬,而無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尚恐王國知之未審,故特遣使持書,佈告朕志,冀自今以往,通問結好,以相親睦。且聖人以四海為家,不相通好,豈一家之理哉?以至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圖之。”
當時中國大陸上的形勢對於鐮倉幕府來說並不是十分明朗,由於蒙古的征服,昔日往來於南宋、朝鮮與日本九州、瀨戶內海一帶的商人已經絕跡,只有少數提前預感到蒙古入侵危險的南宋禪僧渡海赴日,帶來的情報也是充斥了亡國的偏激。
接獲國書以後的幕府與朝廷預感到國難的來臨,開始整備戰時的運作體制。時年六十四歲的執權政村自感無法承擔戰爭的負荷,將執權的位置讓給了十八歲的時宗,自己擔任連署的職位。初登執權位置的時宗立即便發佈了飭令,要求西國的禦家人、守護和地頭加固海岸的防禦,以免不測。
另一方面,京都當時正在為慶賀後嵯峨上皇五十誕辰而舉行連日祭,接獲蒙古國書,朝廷狼狽不堪,趕忙向伊勢神宮以下二十二寺社進獻幣帛,請得道高僧誦念仁王護國般若經以祈求敵國降服。
僧人日蓮此時向鐮倉進言曰:“蒙古對我朝的進攻不可避免,而今之計,惟有捨棄各種邪說,皈依本宗,方可調解國難。”深受禪宗影響的時宗在日蓮的十一度諫言以後終於忍無可忍,尋機將日蓮治罪,流配了事。
【文永之役】
時宗頑固地拒絕對蒙古國書做出應答,大陸的使者只能空手而返。未幾蒙古襲擊了對馬島,將島民二人帶回蒙古。後來高麗國使者押著兩個俘虜由博多上陸,要求先前的回信。大陸以安全送還領民示恩于幕府,希冀得到幕府肯定的回復,然而時宗對此依然置若罔聞。
迫切想要得到答覆的,蒙古在文永八年(1271)九月,派遣趙良弼一行百余人於築前今津上陸,再次遞交要求臣服的國書。
此時的蒙古,已經于當年改國號為元,君臨中國,威加天下。對此北條時宗依然拒絕回書,同時命令在鎮西有領地而居於東國的的禦家人依次西下,以加固九州的警備。
兩年之後一無所獲的使節趙良弼被迫回國,這時的北條時宗已經堅定了徹底抗戰的決心。文永十一年京都的龜山天皇退位,八歲的後宇多天皇即位。將朝廷視若無物的時宗以一副天下人的姿態獨立掌控戰爭的準備工作。
同年十月下旬,蒙古大軍來襲。最初的消息來自博多,急報一路賓士了十多天,消息才傳到鐮倉,這在當時的交通狀況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雖然早有覺悟,鐮倉還是出現了大騷動,寺社祈禱神佛保佑的誦經聲晝夜不休,連往常對佛祖不屑一顧的凡夫俗子此時也藏身于寶h叢林喃喃念叨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佛經,希望臨時積攢的功德可以庇護自己渡過劫難。
幾天後隨著大宰府和六波羅的急使來到鐮倉,騷動越發不可收拾,類似蒙古軍隊已經沿著東海道席捲日本的傳言四處傳揚,信以為真的達官貴人們惶恐間竟有浮舟海上,將此身交於上天的打算。然而事實上,蒙古軍十月五日登陸對馬,第二天消息傳到大宰府,傳到京都六波羅時是十七日,消息到達鐮倉已經是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了,此時進攻九州的蒙古大軍已經因為失利而退兵了。
蒙古軍大約有千艘軍船,三、四萬將兵於十月五日在對馬島登陸,對馬守護代宗右馬允助國據險頑抗,一族覆滅。休整六日後,蒙古佔據壹岐島,守護代平景隆戰死。蒙古軍殺死島上男丁,將婦女掠奪上船繼續向九州進發。
十月十九日,蒙古軍其中一支成功在築前今津附近上岸,遭到了以菊池武房、竹崎季長為首九州武士的頑強抵抗。蒙古隨後在百道原登陸作戰,擊潰當地日本武士以後,燒滅了箱崎宮。蒙古軍隊在鼓聲的指揮下排列成方陣,以集團的方式進退轉旋;與之相對,從源平時代起就習慣一騎打(單挑獨鬥)戰法的日本武士卻顯得雜亂無序、應對失措,大多數武士在被蒙古軍團合圍以後輕易捕殺。失利以後的日軍退守到臨時搭建的木制城堡之中困守,遭到蒙古軍隊火箭的襲擊,損失極為慘重。
第一次颱風
二十日激戰一整天以後,蒙古軍隊因為不諳地理,擔心就地露營會有被夜襲的危險,於是全員回到海船上休整,等天亮以後再來摘取最後勝利的果實。夜半,博多灣忽然颱風肆虐、狂瀾大作,海船在怒濤的拍擊下一一解體傾覆,戰無不勝的蒙古軍團頃刻間化為烏有。
二十一日的早晨,疲憊不堪的日本武士們還是來到了海岸邊迎接意料中的毀滅性打擊。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狼藉的場面,敵國威武的海船變成了漂浮的碎片,其間不計其數的溺死者被海浪裹脅著不斷拋上岸來,堆積在海岸上,成了可怖的修羅墳場。還有一些僥倖從海難中逃生的戰士,從地獄的門口窺視過一眼然後再轉回到人間,昨日還勇猛無敵的戰士現在卻完全失去了戰鬥的勇氣,他們無一例外都成了日本人的俘虜。
為了給對馬、壹岐兩島的島民復仇,俘虜中的蒙古人被就地斬首,漢人則被押送往京都。一場意外的颱風,蒙古大軍千艘海船大部沉沒,三萬將士半數沉淪異國,大敗虧輸的蒙古軍可說是亡於天而非亡于戰了。
【備戰】
聞聽勝利的捷報以後,時宗一面暗自僥倖,一面清醒地認識到了這等程度的損害不足以打消忽必烈征服日本的野心。時宗明白,不久的將來蒙古必定會以更強大的兵力攻擊日本。而今之計,惟有分析出本次日本軍陷於苦戰、幾近崩潰的原因,才能制定相應的對策。
在戰陣之中,對誇耀個人武勇的武士們損傷最大的,應該就是蒙古軍團統一的集團進退和靈活快速的機動力。為了阻止蒙古軍所向披靡的騎兵隊再次參陣,封殺蒙古軍的機動力,時宗下令在博多灣沿岸建造石壩。石壩西起今津,東至箱崎,壩高約五、六尺,厚約一丈,沿自然地形長達十餘公里。這條石壩在抵禦蒙古的第二次入侵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同時,時宗任命北條一門的宗族弟子鎮守長門(山口縣)、築紫(九州)方面;暫停上繳西國的歲供米糧,原地儲存充做戰時軍糧。滅國的危難當頭,幕府發下了大的宏願,武士只要在戰場上立下功績,即刻便會得到幕府的封賞,如果懈怠,幕府也有相應的懲戒方針。
文永十一年(1274),蒙古軍團大敗而歸,逃回國內的將領們隱瞞戰敗的事實,只說是惡戰以後日本降服,不日便會正式上表。忽必烈很是高興,重賞出征將士。第二年建治元年(1275)他派遣禮部侍郎杜世忠、兵部侍郎何文著為正副使的三十人使節團由長門室津上陸,攜帶國書出使日本,以求通好。
使者們被帶到鐮倉以後,時宗立即下令將三十餘名大陸使者斬首于鐮倉龍門,以表明他徹底抗戰的決心。兩國交戰,歷來是不斬使者的,時宗此舉,未免不智。五年後元朝的使者周福來到日本,一樣被斬首於博多。
這期間,時宗在周圍親族和南宋渡日僧的鼓勵下,抗戰的志氣越發高漲,下達了“異國討伐令”,企圖進擊高麗與大陸。之後這項計畫雖然中止了,但是已經有不少武士自發開始了對朝鮮半島和中國沿海的騷擾,其中部分武士逐漸演變成為殺人掠貨的海盜,這便是日後曠日持久的“倭寇”之首肇。
【弘安之役】
征服日本的第一次嘗試失敗以後,蒙古暫時放下了對這個小小島國的渴望,開始對長江以南的南宋殘餘勢力進行掃蕩。
弘安二年(1279)的春天,南宋滅亡,元朝成功地統一了中國大陸。天下大勢,至此定局,化外野民,再無須王師征伐,惟一紙國書,便可傳檄而定。忽必烈於是派遣使者周福前往日本,要求島國降服。不料想區區小國,居然斬殺天使,堂堂大元帝國四海服膺的威信在日本人這裡碰了個壁。忽必烈無法忍受這樣地蔑視,開始積極籌畫第二次的作戰準備。元朝龐大艦隊正在編成中的情報通過中國和朝鮮的貿易商人也風傳到了時宗的耳中。
時宗非常尊崇入住建長寺的南宋禪僧無學祖元,弘安三年正月時宗前往拜訪祖元,祖元書寫了“莫煩惱”三個字送與時宗。時宗請祖元詳細說明一下,祖元答曰:“雖有百萬強敵來襲,必得神兵天助而勝之,勿憂也。”
第二年五月下旬,高麗軍隊侵入了壹岐、對馬。六月五日,載有四萬人的約九百艘兵船在博多灣口的志賀島附近出現。因日軍早有戒備以及石壩的阻擋,未能成功登陸,只能停泊在海面上尋找登陸良機。一連幾日日軍駕駛小船夜襲蒙古船隊,殺入船上放火並生擒了部分元兵。這樣持續了一陣後,到七月末,海上的蒙古大艦隊突然消失了。
拷問俘虜的結果,日軍瞭解到這一次元軍的艦隊分為兩隊。稱為東路軍的一隊混編了蒙古、漢和高麗的軍隊,兵船建造於高麗,五月三日從高麗合浦出發。東路軍便是最早出現在博多灣口的軍隊。另一支部隊稱為江南軍,自浙江寧波出發。江南軍有軍船三千五百余艘,人員在十萬人以上,主體由南宋滅亡以後降服的宋軍編成,主將是蒙古宿將阿剌罕,副將為漢人範文虎。元軍的計畫是於六月十五日之前兩隊在壹岐島附近會合,以壓倒性的實力一舉擊垮日軍的抵抗。
或許是輕視江南軍的戰鬥力,或者是希望獨力取得征服日本的功名,東路軍長驅直入到博多、長門一帶試探攻擊。遭到日軍頑強抵抗以後,東路軍登陸失敗,不得不退回到壹岐島繼續等待遲到的江南軍。該軍團為了登陸九州以後可以就地屯墾,連農具、家什也準備齊整了。
東路軍駐紮壹岐島期間,遭到了九州少恣B島津、四志島、龍造寺等武士的不斷偷襲,加上舊曆六月正是酷暑季節,空間狹窄的兵船上缺乏淡水,疫病橫生,每天都有數十具病死者的屍體被拋入大海,軍隊的士氣受到了重挫。
至於江南軍,尚未出發之時,阿剌罕忽然病死,忽必烈任命阿塔海為主將。範文虎在寧波等待阿塔海就任,遷延日久,阿塔海久候不至,範文虎無奈之下,於六月十八日率領江南軍離開寧波港。而江南軍的主帥阿塔海遲至六月二十六日才到達慶元,未能參與江南軍作戰的指揮工作。
七月末江南軍龐大的船隊到達肥前的鷹島,與日軍小有接觸以後,繼續駛往壹岐與東路軍匯合。兩軍合流以後,總兵力達到十四萬,兵船四千四百艘,軍勢大張,當時陸地上守備的日軍遠望海面上遮天蔽日的敵人戰船,瞠目結舌,以為末日將至。
颱風再現
閏七月一日,颱風來襲,四面怒濤奔湧,巨大的海船被大風輕易舉起,拋落在鷹島上砸成粉碎,海面上殘破的船體和元兵的屍體堆在海面上,海水竟為之遲滯。十數萬無敵之壯勇,數千艘豪邁之巨艦,在大自然的咆哮面前完全沒有發揮自己戰力的餘地,就這樣悲慘地被怒海嵐風給埋葬了。
颱風過後,已經落膽的江南軍副將範文虎收拾殘餘的部隊,乘坐損傷比較小的一些海船倉惶逃回本國。鷹島之上約有二、三萬元軍因為缺乏船隻而被遺棄。由於喪失了一切武器輜重,日軍在稍後的掃蕩中徹底消滅了這支被遺棄的隊伍,三萬人中只有三人以木板為舟生還本國。這一次元軍的征伐戰可謂完敗,然而與第一次相同的,元軍不是敗于戰,而是敗於天。
【遲暮歲月】
雖然二度失敗,忽必烈還是不能打消征服日本的念頭,再三地派遣使團出使日本,並命令高麗造船,整備軍團。直到忽必烈死後,元朝征服日本的計畫才不再付諸實施。
弘安之役以後,北條時宗見識到了元朝實力與野心,對於西海的防備一直不敢懈怠。並且時宗與北條氏歷代宗主一樣,也為禦家騷動(家族內部爭權鬥爭)所困擾。元使趙良弼抵達日本的當年,時宗的異母兄時輔連結名越氏,陰謀奪取權力,被時宗覺察,只得將其殺死。時宗出生時“兄弟或許會相爭”的謠言到此竟成為現實。
元朝第二次來襲失敗四年以後的弘安七年(1284),三十四歲的北條時宗心力交瘁,就此病逝。
時宗的一生都在為抗爭元朝的征服而努力。兩度蒙古來襲,兩度皆不可思議地毀滅於颱風的力量,在時宗的立場看來,或許是幸運到了極點了吧。但是後世的人們卻形成了“日本是神國”,出現外來的危機時就會有“神風”拯救的錯誤信仰;而鐮倉幕府也因為戰後處置的失誤而走向衰落,從這方面來說,時宗真的是一個幸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