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日本鷹島海底遺迹出土的噴漆木製品上,有朱筆書寫“……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銘文。此前鷹島海底遺迹出土了許多文物,但文字資料極爲罕見,此朱書銘文作爲探討元軍戰船來源的重要文字資料,尤其引人注目。
銘文中的“殿司”並非元朝官職,而可能是南宋時期掌握禁軍的“殿前都指揮司”略稱,統帥元軍南路軍的范文虎,可能就是其長官“殿前都指揮使”,並推測:此朱書銘文資料表明,隸屬於南宋殿前都指揮司的水軍,在元軍征服南宋過程中,被元軍收管,後被投入到遠征日本之軍事行動中。根據《宋史》、《元史》等文獻資料,推測在征服南宋的過程中,元軍接收許多南宋水軍戰船,在第二次征日的元軍南路軍戰船中,包括相當多的原南宋水軍戰船,朱書文字資料可能與此相關。
一、南宋殿前司
1.南宋殿前司
元代並無略稱 “殿司”的官衙,與此相近的“殿中司”隸屬御史台,爲監察機構,主掌糾罰百官班序中失儀失列之事等,並不參與營造戰船。有同樣職掌的劄撒兀魯,最早出現在《元朝秘史》中,但在中國官僚體系中設置殿中司則在至元五年(1268)。由於元軍在鷹島全軍覆沒之事,發生在至元十八年(1281),從“……元年,殿司修”的紀年來推斷,“殿司”也不可能是指“殿中司”。
殿司可能爲南宋殿前司的略稱。北宋主力軍隊爲直屬于皇帝、防衛宮城和首都的禁軍,地方的屯駐軍也由禁軍更戍派遣,或採取常駐的方式。禁軍由殿前司(略稱殿司)、侍衛馬軍司、侍衛步軍司構成,總稱“三衙”、“三司”,其中以殿前司最重要,長官爲殿前都指揮使,副官爲殿前副都指揮使。
南宋初期,爲了對付金軍,岳飛等地方武將擁有自己的軍隊,後來這些武將的兵權被收回朝廷,重組“御前軍”。南宋中期,在長江流域佈置十支御前軍,稱“屯駐大軍”,各屯駐大軍由都統制統率。
在南宋初期的戰亂中,三衙體制曾一度崩潰,但隨著混亂局面的結束,在削減前線武將兵權的同時,首都臨安的三衙得以重整,特別是殿前司兵力得到擴充。北宋時期駐留各地的軍隊,有時也從三衙即禁軍派遣,但南宋時期的三衙,實質上僅是駐留首都的屯駐大軍之一。紹興十八年(1148)殿前司由十二軍編成,擁有七萬多人。以殿前司爲首的三衙軍,在防備宮城和首都同時,必要時也投入前線作戰。朝廷中設置樞密院(文官)統領全國兵權,在各地的軍事要衝,也任命文官爲制置使、安撫使,統攝軍政、用兵等權力。
從南宋中期開始,爲了適應各種新情況,又在屯駐大軍外設置了各類“新軍”。作爲殿前司系統的新軍,有福建泉州殿前司左翼軍、江西殿前司右翼軍、廣東殿前司摧鋒軍。南宋後期,新軍代替已弱化的屯駐大軍,成爲主力部隊。南宋末期,前線的實力武將兼任制置使、安撫使,獨自組建新軍而對抗元軍。其中,充當重要作用的是,位於長江中游和漢水流域的京湖制置使、長江下游和淮水流域的兩淮制置使、長江河防的沿江制置使等。
2.南宋水軍與殿前司
因長江——淮水——漢水一帶爲南宋與金、元對峙前線,南宋在沿江佈置有充足的水軍,沿海海軍也得到強化。南宋初期主要由沿江制置使、沿海制置使擔負江上、海上防務,之後,隨著各地配置屯駐大軍,水軍也隨之分散配置各地。南宋中後期,沿江、沿海要地共設置20余處水軍。各地水軍的指揮系統歸屬沿江、沿海制置司,有時也隸屬於各屯駐大軍的都統司或殿前司,沒有定制。在沿江、沿海各地有官設造船所,建造戰船,在特殊時期也強征民船爲軍用。
在各地水軍中,以接近首都臨安的許浦(蘇州近郊)、澉浦(杭州灣北岸)、定海(寧波近郊)最重要。許浦水軍原屬於定海沿海制置司,不久歸殿前司,後改編爲御前水軍,嘉熙年間兵員達到11500人,爲南宋規模最大的水軍。澉浦水軍隸屬殿前司,開禧元年有1500人。定海水軍隸屬沿海制置司,嘉熙年間有6000人。寶祐二年(1254),在首都臨安府又設置殿前司浙江水軍,有兵員2800人,鹹淳四年(1268)擴至一萬人,成爲最大的水軍之一。除此之外,福建泉州殿前司左翼軍有水軍3000人、廣東殿前司摧鋒軍有水軍2000人。
面對元軍南侵,南宋末期殿前司系統的水軍,擁有一萬數千人的兵力,除了負責臨安附近的海防、江防外,也參與前線的抗元戰鬥。南宋末期,在漢水、長江流域,有京湖制置使呂文德指揮下的水軍部隊。在襄陽之戰進入膠著狀態後,和呂氏集團關係密切的范文虎,被委任負責統率精銳水軍,不久被派遣增援襄陽。
二、南宋末的殿前司水軍與范文虎
1.襄陽之戰中的范文虎與殿前司水軍
南宋開慶元年(1259),元軍侵宋戰爭全面爆發後不久,蒙哥病死于四川前線。忽必烈率軍包圍長江中游的鄂州(鄂州戰役),與呂文德、夏貴率領的南宋軍隊對峙。翌年,忽必烈解圍北歸,即皇帝位。
賈似道因“退敵有功”,而以宰相之位獨攬大權,其親信呂文德被任命爲京湖制置使,統轄長江中游至漢水流域的軍事。至元五年(1268),忽必烈再次大規模南侵,以阿術爲主將,攻打漢水中游軍事要衝襄陽、樊城,呂文德之弟呂文煥以京湖制置副使保衛襄陽。
范文虎乃京湖制置使呂文德的女婿,與呂文煥、夏貴等人同爲呂氏集團的武將。至元六年七月,范文虎、夏貴企圖增援被元軍完全包圍的襄陽,結果大敗于阿術,元軍截獲100餘艘戰船。之後,元軍打敗夏貴水軍,又獲戰船51艘。十二月,呂文德病死,范文虎爲殿前副都指揮使,統率救援襄陽的殿前司水軍。
至元七年一月,李庭芝任京湖安撫制置使,繼承呂文德的指揮權。范文虎仰仗賈似道的庇護,不服從李庭芝的指揮,陣中遊玩,不肯出擊。三月,襄陽元軍訓練70000人的水軍,建造5000艘戰船,加強封鎖襄陽。六月,范文虎親率殿前司精銳8000人、戰船2000艘出戰,結果大敗,被奪走戰船30艘。然而,范文虎得到賈似道庇護,不僅獨掌殿前司軍權,兩淮諸軍亦歸其統領,繼續負責救援襄陽之事。
至元八年六月,范文虎又率戰船1000艘、水軍十萬人來救援襄陽,結果再次敗退,被奪走100餘艘戰船,救援襄陽完全失敗。至元九年九月,賈似道不得不解除范文虎指揮權,十一月任命陳奕爲殿前都指揮使,同時兼管侍衛馬軍司、步軍司。但翌年一月,樊城陷落,二月,呂文煥投降,襄陽陷落。
2.元軍侵攻長江與范文虎投降
至元十年(1273)三月,元軍命興元路、汴梁等地建造2000艘戰船,其中汴梁完成800艘。六月,又命襄陽建造1000艘戰船,爲向長江方面的進攻作準備。南宋方面,陳宜中以襄陽失守爲由,彈劾范文虎,但因賈似道的袒護,范文虎反而轉任安慶知府,負責長江防務。閏六月,殿前指揮使陳奕,統率水軍佈置鄂州、黃州江防。十一月,以李庭芝爲淮東安撫制置使,夏貴爲淮西安撫制置使,陳奕任沿江制置副使,與安慶的范文虎一起,共同加固長江防御體系。
然而,至元十一年(1274)六月,以伯顔爲總指揮的元軍從襄陽進發。十二月,率10000艘戰船進入長江,追擊夏貴的南宋水軍,獲得1000餘艘戰船,並進攻鄂州。此年,元軍第一次遠征日本(文永之役),三月,令戰船900艘、士兵27000人從高麗出發,十月,侵攻博多灣,但不久撤退。第一次遠征日本的戰船,是奉元廷之命於高麗建造的。
鄂州陷落後不久,至元十二年(1275)一月,黃州的陳奕、安慶的范文虎先後投降元軍,二月,伯顔接管安慶。伯顔任命范文虎爲兩浙大都督,與呂文煥、陳奕同爲進攻南宋的先鋒。
《元史》的《世祖本紀》和《伯顔傳》有同樣記載,即陳奕投降時官職爲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爲殿前都指揮使,但《宋史》不見類似的記載。若《元史》記載可信的話,鹹淳九年(1273)十一月,原爲殿前都指揮使的陳奕轉任沿江制置副使後,范文虎接任殿前都指揮使。
3.南宋滅亡前的殿前司與水軍
至元十二年二月,南宋宰相賈似道率軍13萬人、包括夏貴的2500艘在內的戰船總計5000餘艘,在丁家洲迎擊元軍,結果大敗,又被奪走2000餘艘戰船。接任殿前都指揮使的韓震主張遷都,但被繼賈似道之後掌握實權的陳宜中所殺。六月,元軍在蕪湖附近殲滅夏貴水軍,捕獲200餘艘戰船。七月,阿術元軍進入鎮江,又大破宋朝水軍于焦山,捕拿戰船700餘艘, 此時南宋的長江水軍被殲滅殆盡。韓震卒後,張彥繼任殿前司指揮,九月,被元軍俘虜, 百餘艘戰船亦歸元軍。
至元十三年正月,元軍逼近臨安,“宋丞相陳宜中、殿帥張世傑皆已逃去” ,此時,張世傑代替張彥指揮殿前司,不久,南宋朝廷降元,二月,伯顔率元軍進入臨安。
從海路逃離臨安的陳宜中、張世傑等人,又擁立皇太子爲帝,改年號爲景炎元年,在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繼續抗元活動,流亡政權殿前都指揮使爲蘇劉義。九月,元軍于福建獲得南宋戰船1000餘艘。至元十四年(1277)末,張世傑仍擁有800艘戰船,但不久元軍又在廣東沿海打敗張世傑,獲得200艘戰船。至元十五年,流亡政權被追至廣東崖山,張世傑、蘇劉義聯合1000艘戰船,來抵御元軍攻擊。至元十六年二月,在元軍猛攻下,南宋完全滅亡。此時,元軍又獲得800余艘宋船。
三、原南宋戰船投入遠征日本之戰
1.遠征日本所用戰船的建造
至元十三年,接受南宋朝廷降伏的伯顔,委任兩浙大都督范文虎接管政權,本人則北還。此前,忽必烈曾就遠征日本一事,向范文虎、夏貴、呂文煥、陳奕等人諮詢,他們均贊同。至元十三年范文虎任參知政事,至元十五年升至中書左丞,負責在南宋故地籌備遠征日本。
遠征日本所用戰船的建造,始於至元十六年(1279)。二月,元廷令南宋故地揚州、湖南、贛州、泉州等地建造600艘戰船,六月,又命高麗建造東路軍所用的900艘戰船。但在七月,潭州取消了遠征日本、交趾所用戰船的營造計劃。至元十八年(1281)二月,福建省左丞蒲壽庚上言“詔造海船二百艘,今成者,民實艱苦” ,造船之事遂中止。此外,湖廣行省的潭州、江浙行省的泉州、江西行省等戰船營造也困難重重。
據《元史》可知,第二次遠征日本所用戰船中,東路軍900艘戰船全部由高麗建造,而可以得到確認的江南所造戰船,僅有至元十六年的600艘,其中泉州所造戰船,僅有50艘。且不論《元史》中沒有記載的造船數,單從當時最大的海港泉州的造船數僅有50艘這一點來看,新建造戰船也不過數百艘。而第二次遠征日本時,江南戰船總數竟有3500艘,其中絕大部分極有可能是元軍截獲、接管原南宋水軍的戰船。
2.范文虎對遠征日本所用戰船的籌措
范文虎負責籌措江南軍隊所用戰船。至元十六年八月,范文虎向忽必烈上言:“臣奉詔征討日本,比遣周福、欒忠,與日本僧齎詔往諭其國,期以來年四月還報,待其從否,始宜進兵。又請簡閱舊戰船以充用。皆從之” 。接受遠征日本任務的范文虎,首先主張派遣使者,試探日本的動向,同時調查原有戰船,以籌建船隊。
僅史料所見,從襄陽之戰到崖山之戰,元軍捕獲南宋戰船達6000艘以上,另外從投降的南宋水軍處,元軍接管了許多戰船。即使其中有許多戰船破損、沈沒,但截至第二次遠征日本時,從南宋捕獲、接管的戰船數量仍很大。范文虎所言“舊戰船”中,雖包括元軍新造的戰船,但從南宋捕獲、接管的戰船應居多數。因此,在第二次遠征日本的南路軍中,包括許多投降的南宋水軍將士,以及他們攜帶的武器、戰船等。
3.江南軍的進發與船隊的覆沒
至元十七年(1280)六月,忽必烈和范文虎商議征日之事,七月,命原屬張世傑水軍的南宋水軍將士們,投入到遠征日本的戰事中。同時,命范文虎招募原歸屬南宋的蒙古人、穆斯林等,編入江南軍隊,八月,又命招募遠征士兵,范文虎任征東行省右丞,十月,獲增士兵10萬人。
至元十八年正月,忽必烈在大都詔諭范文虎:應范之請求,把漢人士兵(華北漢人、契丹人、女真人)一萬人增派給江南軍隊。范文虎又請求二千匹馬,撥給禿失忽思軍及回回炮匠,但忽必烈以“戰船安用此”爲由而駁回請求。二月,正式下令范文虎遠征日本。五月,由蒙古人、漢人、高麗人組成的東路軍將士4萬人、戰船900艘,從高麗出發。六月十八日,阿塔海、范文虎率江南軍將士10萬人、戰船3500艘,從寧波近海出發。
江南軍于六月末到達平戶島,七月初與東路軍會合,七月底移至鷹島。由於遇到閏七月一日的颱風,停泊於鷹島的江南軍船隊絕大部分沈沒。但張禧率領的船隊,因停泊于平戶島而倖免于難,張禧部隊以及從鷹島逃回的范文虎部等人,乘船逃回國內。但殘留於鷹島的江南士兵,大部分被日本軍隊殺死或俘虜,客死異國。誠如韓儒林先生所指出的那樣, “(忽必烈)將南宋新附軍(即江南軍)派去打日本,充當炮灰” 。
四、鷹島遺迹文字資料與原南宋戰船、武器
1.銘記木片的形狀與弩
如前所述,有“……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朱書銘文的木製品,原推測爲船材殘片。但後來經過研討,認爲更有可能是木制武器,或爲弩的殘片。弩爲中國古代主要武器之一,在被稱爲“弩臂”的軸部,安裝上呈十字形的“翼“(弓),在弩臂上面刻成“箭槽”,槽上置箭,弩臂手邊安裝“機”,搭上弓弦,然後發射。“弩臂”爲硬質木材,而“翼”則用具有彈性的木材或竹子作成,用動物膠加固,有時爲了防潮,再塗上漆。
目前尚未調查該木製品的樹種、是否有膠加工,但其表面塗有黑漆,用朱漆書寫銘記。此外,據發掘負責人小川光彥陳述,在發掘時還出土了同樣形狀但沒有銘文的木片。他認爲,該木片有可能是刻上箭槽的弩臂(軸部)。
2.南宋時期的水軍與弩
關於宋代弩的製造、使用狀況,李天鳴已有詳述。弩大於普通的弓,有更大的威力,因射程遠、且有瞄準設備,北宋時期對付遼、西夏騎兵時,常用弩密集射擊。南宋初期在宋、金的野戰中,仍有應用,但在中後期的野戰中,弩的使用已開始減少,主要應用在守城戰和水戰中。弩一般用木材或牛角作成,多塗黑漆。
孝宗朝時,隸屬鄂州、荊南府的屯駐大軍弩箭手共有15000人(約占士兵總數三分之一以上)。鎮江30262人士兵中,弩箭手爲10607人。寶慶年間,定海水軍將士4000人中,弩箭手有860人。寶祐六年(1258),爲了長江防衛,慶元府派遣500名禁軍,其中配備弩200張。鹹淳八年(1272),張順率南宋水軍救援被元軍圍困的襄陽時,戰船中亦配備有弩。
可見,南宋後期水軍多配備有弩,元軍與南宋的殿前司主要在漢江、長江流域展開水戰,范文虎所率殿前司戰船,在被元軍捕獲、接管時,應當包括不少弩等武器。該木片極有可能是元軍在征服南宋的過程中,從殿前司水軍接收並用於遠征日本的弩的殘片。
《蒙古襲來繪詞》有多處描述蒙古式、中國式弓箭,但無法確認就是弩等武器。但原南宋軍人張成,在第二次遠征日本時,加入東路軍,在志賀島與日軍作戰時,“纏弓弩,先登岸迎敵” 。不適於騎射的弩,在蒙古軍中並沒有廣泛應用,但東路軍中的原南宋故地、漢地、高麗等軍人,則有可能裝備有弩。此外,日本方面的史料《八幡愚童訓》也記載到,志賀島之戰中遭受日本軍隊突襲的東路軍,“其後以鎖系船,防備搖動。若日軍來攻,從大船使用石弓發射。因日本船小,均被打破”。“石弓”即“弩”的日本語詞。從具備打破戰船的穿透力來看,或許東路軍在船上裝備有數人共同操作的大型武器,即弩。以原南宋水軍爲主的南路軍,更有可能配備許多弩,但南路軍幾乎尚未參戰,便沈沒於鷹島。因此日本人接觸弩的機會甚少,《繪詞》中僅留下在鷹島附近清剿殘敵的場面,並沒有詳細描述交戰狀況,當時這種弩可能沒有用於戰鬥。
3.“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試釋
若木片爲弩的軸部(弩臂)殘片的話,銘文反映什麽狀況,有何含義呢?“殿司修”可以理解爲殿前司所造之弩,但北宋中期視察河北武器配備狀況的歐陽修有如下記載:
見今諸州軍弓弩造作之時,既皆草草造成,不久尋複損壞,又須從頭修換,一番修換未了,一番已卻損壞,即目諸州並不暇打造新弓弩,只是終年修換舊者,積壓無由了絕,有打造成後不曾經使,已修三五次者,修換既頻,轉不堪用,虛費人功物料。
弩造完後,要定期修理、更換,製造用“造作”、“打造”,修理、交換則用“修換”等詞語。在南宋史料中,製造戰船、武器類用“打造”,修理用“修”,因此該銘記中的“殿司修”,並非指殿前司的製造記錄,而應該是修理記錄。
北宋中期設置軍器監,主掌製造武器,但又另設弓弩院,專門製造弓弩,地方上亦設置作院,製造各種武器。南宋工部設置軍器所,負責制造武器,各地駐屯軍也製造武器。紹興三十二年(1162),樞密院機速房上言:
靖康初,御前降到軍器經百餘年,全無損動,仰見祖宗時製造軍器,例皆精絕,蓋緣監官得人。近來軍器所給到弓弩盔甲,往往經時未久,已皆損壞,不堪使用,緣監官多是貴戚勢要子弟爲之……遇軍器元額未敷,卻將損壞弓弩量行修整,將舊甲逐急穿弗,遂致臨時有誤使用。欲望自今後,乞更不差貴戚勢要子弟充監官,止乞行下三衙,選差自來暗曉製造軍器之人。
這是關於製造武器時選任監督官員的規定。在修理弩等武器時,同樣有可能派遣負責官員,檢查修理狀況,關於戰船的修理,同樣可能有類似規定。據嘉定十年(1217)知泉州的真德秀記載,泉州殿前司左翼軍對戰船每三年小修,五年大修。修理時,左翼軍首先上報安撫司、安撫司又上報朝廷,朝廷派官計算經費。乾道八年(1172),各地戰船久未檢修,有可能影響防衛力量,孝宗擔心作爲對金防御之核心的水軍的現狀,派官檢查長江沿岸戰船,並根據檢查報告進行修理。
南宋時期對戰船、武器的製造和修理,派出官員進行監督、調查已經制度化。因此,“……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朱書銘文,可能是修理殿前司配置的弩時,負責官員根據檢查的結果,用朱漆書寫的檢查完畢記錄。
南宋海軍爲了徵用民船,首先要求民船在海船帳簿中登錄(籍定)。籍定不僅適用於新登錄船,以前所收之船也要一起接受檢查,同時對新舊船的船數、尺寸、備用品、軍器等進行檢查、籌備,並根據需要,對軍器進行修理或配給。以上雖爲民船徵用的情況,正規戰船在船體檢查時,軍器的檢查也是其內容之一。“元年殿司修”銘文,反映了南宋時期對戰船進行定期檢查、修理的狀況。
五、江南軍的組成與原南宋戰船
1.第二次遠征日本戰船的組成
在探討江南軍戰船的來源時,既要考慮到從南宋水軍接收過來的舊船和新造船,也要考慮到從東南沿海海上勢力所接受過來的舊船、民用船等問題。元軍進入臨安城後,繼續追討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地區的南宋政權殘存勢力。在這一過程中,捕獲、接管南宋水軍戰船的同時,亦接受沿海海上勢力的歸順,或進行征討,使之所率船隊歸順元朝。海上勢力展開海外貿易、海盜行爲等多種活動,象蒲壽庚既以武官身份負責南宋海軍一部分,同時又任提舉市舶司。歸順元朝的海上勢力,象擔任泉州海外貿易的蒲壽庚,負責從江南到大都海運的朱清、張瑄等人,在元朝海上交往中曾發揮過重要作用。
在征服東南沿海過程中形成的元朝海軍,由從原南宋水軍捕獲、接管的戰船、被招撫海盜的戰船、民用商船、運送船等組成。這樣原屬東南海上勢力的部分船舶,在第二次遠征日本時,被編入江南軍。但僅據《元史》,尚無法確認第二次遠征時徵用了海上勢力的船舶。與此相對,第二次遠征失敗後的翌年,即至元十九年(1282),爲了遠征日本,渤海沿岸、江南、福建、高麗等地奉命建造4000艘以上戰船。至元二十年,朱清、張瑄奉總指揮阿塔海之命,準備遠征日本,潮州海上勢力陳義貢獻海船30艘。可以確認動員海上勢力船隊這一事實的,該年七月,忽必烈詔諭阿塔海,“所造征日本船,宜少緩之:所拘商船,其悉給還。” 戰船的建造和商船的徵發有所緩和。儘管如此,爲了第三次遠征日本,元廷又下令建造戰船,但在數量上未必趕上第二次遠征時所造戰船,此外,更積極地實施對海上勢力的船舶以及民用商船的徵用。
在第二次遠征日本的江南軍船隊中,不僅有新造船、海上勢力船舶,可能大部分是原范文虎管轄下的舊南宋水軍戰船。
但銘文中的“元年”具體指代哪個年號,目前尚無法判明。若此弩類武器木片是在至元五年九月襄陽之戰開始,到至元十一年二月鄂州之戰所收繳武器的話,“元年”可能是指咸淳元年(1265)以前的年號。若是至元十三年(1276)二月進入臨安城之前收繳的話,則可能是德祐元年(1275)。概率最低的可能性,則是崖山之戰前後從南宋軍隊所得,這樣“元年”則可能是景炎元年(1276)、祥興元年(1278)。
2.沿江戰船向海船的挪用
最後探討一下江南軍船隊多由原南宋水軍戰船組成的問題。元軍征服南宋的過程中,從南宋水軍收穫的可以確認的戰船的大部分,是從襄陽之戰到臨安入城,在漢水、長江流域江上作戰、投降所得戰船。沿海、海上所獲南宋戰船,則是在崖山之戰前後得自南宋殘存政權。但內河航行的原南宋戰船,在歸屬元軍後,可以馬上渡海遠征日本嗎?
據乾道五年(1169)權主管殿前司公事王逵的上言可知,南宋時期已開發出可以在沿海、內河航行的戰船。殿前司水軍指揮官建造了新式大型戰船,船底爲湖船,上部爲戰船,船頭、船尾爲海船形狀,全長22.5米,寬6.1米,備有42支船槳,可載200名士兵,在海上、長江、淮水等均可航行。其船體比遠征日本時最大的千料船小一圈,開慶元年(1259)鄂州之戰中,福建、浙江沿海的大型戰船,曾集結于長江中游。
遠征日本的船隊,由長達30米的大型運輸船即千料船、拔都魯中型戰船、給水用的汲水小船等組成。《蒙古襲來繪詞》中的登陸用舟艇,爲了在海邊登陸,吃水較淺,與明代在長江流域使用的“九江式哨船”形狀大體相同。在遠征日本的船隊中,特別用於登陸舟艇、汲水小船,可能多從原南宋水軍沿江船舶挪用而成。遠征日本之際,內地的湖南、贛州等地奉命建造戰船亦可作爲旁證。此外,從“江淮戰艦”用於遠征日本的記載,可看出長江、淮水的內河船挪用的可能性。至元二十二年(1285),爲第三次遠征日本徵用戰船時,除了“膠萊諸處漕船”,還有“江淮民船” 。膠萊漕船是指橫斷山東半島的膠萊運河的漕運船。
在大型運輸船、中型戰船中,或許作爲遠洋船新建的戰船、從海上勢力收繳的船舶、從民間收繳的商船、從原南宋海軍接管的海船等,大多屬於爲海上所用而建造的船舶。但小型戰船、登陸用舟艇則從南宋水軍接管,其中多爲內河用戰船。集結於鷹島的江南軍大型船隊,一夜之間竟全軍覆沒,使用吃水淺、抗風能力較弱的內河船,可能是其原因之一。
小結
有“……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銘文的木片,原爲南宋殿前司配備,在元軍征服南宋的過程中,被元軍接收,後用於遠征日本的弩類木制武器。可能是至元四年襄陽之戰開始後,元軍得自范文虎等所率殿前司的戰船、武器,也有可能是南宋降伏後,從殿前司接收而來。征服南宋後,忽必烈準備遠征日本,命范文虎組成江南軍船隊,同時招募士兵、徵調戰船。但截至遠征前,新建戰船不過幾百艘,於是向海上勢力以及民間徵用船舶,但江南軍3500艘戰船中,多數應爲從南宋水軍接管而來的戰船。
“……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銘文,是殿前司在修理弩等武器時,主管官員作爲檢查完畢的記錄。在第二次遠征日本中, 江南軍船隊多由原南宋水軍戰船組成,內河船占大多數,士兵多爲南宋水軍,配備的武器也多從南宋接管而來。這樣的戰船吃水較淺,抗暴風雨能力較弱,即使沒有“神風”,普通的颱風便可使之遭受致命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