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佛教在西方
撰稿:宗薩欽哲仁波切
翻譯:陳志銘 馬君美 蔣友梅
最近一位紐約的朋友寄給我一封電子郵件,標題是 「西藏佛教在西方可行嗎?」雖然我立即的反應是有一點防衛性的,但我必須承認這篇文章的作者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觀點。想在這個似乎是無止境的爭論中加入另外一種觀點,可能沒有用,但是在現代文明讚揚言論自由很久之前,佛陀就強調要注重原因,並且要檢視修道而非盲從。
即使在所謂的「現代」,盲目信仰不只存在著而且還很活躍,甚至有些人只因為神職人員保證有通往天堂的通路,便放棄了生活。運用這個自由去檢視修道以及它的證據,是很重要的。同時也必須注意伴隨著它的文化包袱,一個人應該接受多少文化包袱呢?是否身為西方人就缺少成為佛教徒的特質呢? 或者上師要把教法做些妥協來適應西方社會?以上是我收到的電子郵件中所提出的一些問題。
許多年來,西藏喇嘛贏得了西方社會許多人的心,主要是因為他們具體展現了佛陀精細的智慧,同時也因為他們多數看起來既溫和又容易被取悅,而他們是瀕臨絕種的物類也助長了(這個發展)。既或他們之中某些人並不神聖,但卻總能找出少數真正的大師做為櫥窗的擺飾般展示著。但最初的迷戀漸漸結束了,有些西方人開始瞭解到佛教和西藏文化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當社會的看法有了改變,再加上現代媒體的協助,對於公眾形象和所謂精神修道的懷疑和檢視就加強了。這是第一次,一般的西藏人,尤其是喇嘛被迫品嚐到自由社會苦樂參半的滋味。自由社會的自由是來自責任和檢視,某些人痛苦的認識到聲望和成功是要付出代價的。
同時,西藏人不情願的承認,企圖把他們認為的優越生活方式,強加於人是不可行的。就像許多東方人一樣,西藏人仍然牢牢抓住他們文化中的一切,把它當成每一件事的最終答案,既使對一些丟掉了反而更有利的事也是如此。這樣還不夠, 許多人甚至堅持他們的西方追隨者,接受佛教以及全部的西藏文化,這個西藏文化和佛教的大雜燴,讓許多人難以消化。即使是基本的佛教教義,譬如皈依,因為不適當的解釋,反而被教成像有神論了。當我們唱誦「皈依佛」等祈禱文時,幾乎沒有提到,同時也忽略了,它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認知一個人究竟的本質就是佛。談到這裡,這封信的作者把上師和僧侶看成捕捉她的人,而非解放她的人,就一點也不令人訝異了。
因為喇嘛扮演著將佛法帶到西方世界的角色,他們比那些對佛法有興趣但又不太瞭解佛法的西方學生要負更多的責任。然而,喇嘛非但沒有使佛法更容易被接觸到,反而由於他們的優越情結,根本上缺乏對西方人的尊重,以及對西方的想法沒有足夠的關注,因此造成了巨大的隔閡。佛教對醫生、病人和治療方法有一個典型的比喻,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問題,醫生應該用適當的治療方法。但是,如果西藏喇嘛嘲笑西方學生的文化和習慣完全是浪費生命,治療怎麼發生效果呢?他們真的認為應該給予西方人與西藏文盲牧民相同的教法嗎?西藏人缺乏對西方人的尊重不是最近才發生的,長期以來他們都認定西方人是野蠻人。
即使在1959年以前,許多訪客只因為他們是外國人,就被拒絕入境西藏。有人甚至會爭論說,西藏人失去家園,多半只能怪他們對外國人極端的恐懼、輕視,以及排拒一切外國的東西,好像它們都是邪惡的。儘管如此,許多西方人被西藏人的殷勤好客、親切有禮所吸引,(西方人)很少知道這種行為,與其說是發自真誠,不如說是來自社會責任。在大多數微笑臉龐的後面,仍然有你是西方人的潛在事實。少數的微笑可能出於一種期待,期待你可能是個贊助者(施主),最近更可能期待你可以協助取得美國的綠卡。
這位作者另外一個不能忽視的論點是,喇嘛常常抱怨一些無聊的事。西藏人看到西方對佛法的追求既膚淺又易變,就像測試水溫一樣,卻忘記了佛陀鼓勵分析的態度。對佛法檢查的越多,就越發現它的偉大。此外,諷刺的是西藏人把西方人歸類為物質主義者,而一般西藏人和某些喇嘛卻把追求物質當成第一優先。西藏人聚居的地區,拿每件東西,從最大的寺廟到最新的名牌汽車來互相競爭。某些高階喇嘛只要出售他們金製的或銀製的茶杯柄,就可以養活上百個饑餓的伊索匹亞難民好幾天。
西藏人認為西方人選購佛法,而且西方人也不能保持密續的秘密,但是喇嘛自己卻把佛法變成巡迴表演,包括像沙壇城和喇嘛舞的演出等等,他們又怎麼能怪別人呢?越早發現西藏人的這些墮落越好。否則,有一天,可能會因為理想破滅,而放棄佛法。
但是要發現這些墮落並不容易。從長久偽善的經驗中,喇嘛學會了狡詐和世故。一個例子就是,多少西方人迷戀於喇嘛那種幾乎是令人討厭的謙虛之中。西方人很少看到在布幕的後面,一場為了誰坐最高座位而進行的激烈爭鬥。在有大批人群的場合,或者有潛在的大施主出現時,這些手腕就變得更加戲劇化了。尤其是有從台灣來的施主,他們似乎單單只由喇嘛的位階或是喇嘛的名字前面有多少個H字母(喇嘛的頭銜)來判斷喇嘛的價值,就更是如此了。於是那個持著缽,謙卑赤腳走在摩揭陀國街上的喬達摩形像,幾乎變成神話了。
喇嘛在西藏的影響力和支配性地位,減弱了西藏人生活中的許多世俗層面,如藝術、音樂、和文學等。喇嘛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忽視這些世俗層面,也減低了佛法的價值。如果佛法的基本觀點不是無神論,那些心量狹小的喇嘛可能像塔利班政權一樣的專制。
儘管許多喇嘛口頭上說「不分宗派」,但他們仍然鼓勵宗派主義,視其西藏弟子為他們所有,阻止弟子學習其他傳承。他們合理的藉口是:學生如果學習不同宗派會非常困惑。因此,許多某一個宗派的西藏弟子,對其他傳承一無所知,但是老師似乎不阻止學生誹謗其他宗派。喇嘛們對西藏人這樣做好像還不夠,他們也指導西方人這個宗派遊戲,而且贏得了駭人的成功。這些喇嘛雖然多半隻把西方的佛法中心,當成他們自己和家鄉寺院財物來源的工具,喇嘛卻仍然精心守護這些中心。支助那些真誠追求佛法的西方人,或幫助他們學習,則不是他們主要的興趣。那麼,剩下來的問題是:西藏佛教到底能夠在野蠻的西方行得通嗎?(答案是:)當然行得通。
從佛教被引進到曾經野蠻的西藏,並且在西藏興盛的事實可以證明,儘管文化與行為不同,佛教仍然能夠適用於不同的民族、性別和文化背景。僅僅因為少數西藏人行為不正,或者生活看似複雜,就像本文作者一樣拋棄佛法,似乎不太明智。我們要記得佛教在西藏是經過了數十年和許多世代的勇氣和奉獻,才穩固的建立起來。我們為什麼期待在西方有任何不同呢?此外,從物質主義者的觀點去衡量佛法的價值,或者用所謂的客觀的傲慢觀點去判斷佛法都是很危險的。飛機在(天上)飛或船(在海上)沒有沈沒,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有誰能夠說某個人是否已經證悟了呢?相同的,在比較社會系統時,我們也要小心。
這位作者認為美國的社會治理遠優於赤松德真王,這種判斷是錯誤的。赤松德真王在位期間,美國還在殘殺數以千計的原住民,更不必說社會治理的理念。相對來說,赤松德真王看到佛教的社會價值,把佛教由印度帶入非常不同的西藏。他不顧無數的艱難把佛法帶到西藏,譬如,來自愛好犧牲祭祀的苯教等的敵視。如果不是他這種開創性的做法,西藏可能會接納部落嗜殺成性的生活方式,或接納鄰邦中國善於奉承的儒家文明。再者,(作者)斷言西方對什麼是菩薩有很好的瞭解,並將菩薩的觀念與人道主義或社會行動相比較,作者完全失掉了菩薩道的重點。菩薩的悲願超過了只是同情需要或無助的人。具有那種同情心一成不變的引導人成為互相依賴,沒有安全感,以及自我本位,因為這種人最終是以幫助人的多寡來定義自己。
相對的,菩薩並不執著他們助人的行為和結果。他們的目標把眾生由生命的陷阱和自由的神話中解救出來。我們可能會想菩薩應該怎麼樣呢?溫和的?寧靜的?謙虛的?苦行的?這些品質可能普遍地看起來很好,對於喇嘛物質主義的不當行為加以譴責是很容易的,但是,你相不相信,要成為一位看似純真的喇嘛的受害者,反而更容易,這種虛偽是非常普遍的偽裝。在許多場合我是徹底的虛偽,也就是那種令作者大失所望的喇嘛。
儘管寫了這些,我知道我不會放棄任何特權利益,不論是高聳的法座,還是名牌鞋子,甚至是49輛勞斯來斯汽車(如果有人要給我的話)。看到據稱是出離的喇嘛卻過著豪華的生活,又享受各種特權,這似乎既褻瀆又腐敗。同樣的,當一個可能是慈悲善巧的大師,卻示現成專制又心量狹小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對。但是人們必須知道,簡單生活的外相可能是騙人的。諷刺的是,就好像有些人難於放棄世俗的東西一樣,某些人可能會擔心失去仔細經營的單純出離者,或毫不在意的瘋狂智者的形象。一個人如果只為了保持謙虛純樸的形象而放棄世俗的快樂,不但沒有利益而且痛苦,這個人不只無法在靈性的道路上前進,在過程中還會失去許多世俗的快樂。
談到這裡,我們不應該去責難少數看起來很世俗的喇嘛或修行人,因為如果談到利益眾生,他們顯得不太自私或完全無私。我們應該尊敬那些喇嘛能夠超越別人讚美他們純樸或責難他們世俗的意見,也應該尊敬他們並不在乎因為謙虛而得到學生,或因為某些行為而失去學生,至少我們應該欣賞他們的不虛偽。
我感覺要克服偽裝出來的謙虛,和真正不在乎別人的意見,離我還很遙遠。對我來說,出離、謙虛、不世俗仍然是我修行的指導原則,但這並不是因為我看到世俗生活的徒勞無益,只因為我是一位西藏佛教的喇嘛,而一般人認為喇嘛應該這樣做。我仍然在意別人怎麼想。
然而,不管我們多麼經常作判斷,總是徒勞無功的。這並不是說判斷在道德上或政治上是錯誤的,只不過因為主觀是所有判斷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