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歷史事實的科學方法
【文/黃延齡】
還原歷史事實的真相,一直是歷史學家的理想,更是歷史學研究的基礎。
修昔底德首先強調史學「求真」的職責,自認《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蒐集的證據,不會有太大的錯誤;
不僅比詩人的證據更好,因為詩人常誇大他們主題的重要性;
也比散文編年史家的證據更好,因為他們關心的不在於說出事實的真相,而在於引起聽眾的興趣。
他提醒史家,不要偶然聽到一個故事就寫下來,也不要只憑自己的印象作根據。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主要依據修昔底德的親身見聞,就算從目擊者那裡聽來的,也全經作者仔細地考核過。
即使如此,修昔底德仍然提醒我們:「真理還是不容易發現的。不同的目擊者對同一個事件,由於偏袒這一邊,或者偏袒那一邊,或者記憶不完全,還是會有不同的說法。」
對消息來源採取懷疑的態度,是修昔底德確定「客觀史實」的基礎。
從現代史學的觀點來看,修昔底德這樣寫下的歷史,自然稱不上「客觀的事實」。
他透過自己的視野看戰爭,很難真正地「用最明顯的證據,得到合乎情理的正確結論」。
不過,他至少察覺到「證據」必須受檢驗,才能還原事實的真相;
雖然只是採取「自由心證」的方法,總比道聽途說就相信來得強。
直到公元二世紀,史書裡仍不乏粗糙的迷信與浮誇的色彩,琉善(Lucian, 125∼180)以〈如何撰寫歷史〉一文,譴責充滿阿諛奉承的史書,也嘲笑當時流行的輕信和欺詐。
他說:「歷史家唯一的任務,就是說出事實的真相。」
「蒐集事實不應雜亂無章,而應當細心、勤勉、反覆地調查研究。」
從修昔底德和琉善兩人身上,已經展現尊重事實、探究事實的史學理想。只是,他們並沒有進一步確定檢驗事實的「科學方法」。
近代考古學與校勘學的興起
進入中世紀以後,基督教的知識等級中,歷史幾乎被擺在最低的位置。
加上神意史觀的介入,歷史成為神學的僕人,迷信、傳說、虛構的內容充斥,讓中世紀史書遠遠地脫離了事實。
古奇(G. P. Gooch)在《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中即說:
中世紀虔誠的編年史家們,置身修道院的圖書寶藏內怡然自得。
他們從不停下來對文獻的價值加以考慮,而把過去史料中的錯誤,一起抄到他們的著作中去。
當時,偽造典章之風很盛,但揭穿膺品的方法還沒有發明。
凡是用文字記錄的事件,都被深信不疑地接受下來。
而由於承認傳統,就更加相信事件的真實性了。
直到十四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歷史學家首先發現銘文、貨幣和勳章,具有史料的價值;
十五世紀對古跡鑑賞的精神,更促進收集古物的活動,考古學即在此基礎上興起。
義大利的比昂多(Flavio Biondo, 1392∼1463)最早將考古成果引進歷史研究,
他在《羅馬帝國衰落以後的歷史》中所採取的遼闊觀點和對史料的批判,可說是近代史學的一個里程碑。
布克哈特(Burckhardt)說:「這本書讓我們有資格這麼說,研究中世紀就必須先研究古遺跡。養成客觀的歷史批判習慣,首先得進行這種腦力(考古學)的訓練。」
除了考古學的研究之外,想擺脫中世紀以訛傳訛的史學弊端,還必須對現存的歷史文件,進行文獻校勘的大膽批判。羅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 1407∼1457)即是這門學問的創始人。瓦拉在1440年發表《君士坦丁贈禮的偽證》,從拉丁文語法分析「君士坦丁贈禮」的著名文件,指出這不是公元四世紀前半葉的作品,而是採用八世紀時期的拉丁文。
文件中的一些說法,與其所謂文件起源的時代,不僅無法自圓其說,甚至彼此互相矛盾。
毫無疑問地,《君士坦丁贈禮的偽證》,在學術界引起令人震撼的效果,同時亦揭發教會虛偽的一面;
不僅開創了下個世紀的文獻校勘運動,更成為宗教改革期間鬥爭的利器。
馬格德堡世紀派(Magdeburg Centuriators),顯然就利用瓦拉的考證方法,使文獻批判變成一枚飛彈。
《君士坦丁贈禮的偽證》於1517年由馬丁路德的支持者烏爾利奇•洪胡騰(Ulrich von Hutten)出版,亦絕對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
在宗教改革的鬥爭中,馬丁路德利用人文學家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君士坦丁贈禮的偽證》,作為反對天主教的利器。
他在1541年撰寫《編年史》,充分地認識到歷史研究對宗教改革鬥爭的重要作用。
天主教進行的反宗教改革運動,同樣把歷史事實的考證作為戰鬥武器,引起各派史家對文獻資料的高度重視,進而刺激了新型的史料考證方法。
各種考證史料的輔助學科,例如年代學、世系學、古文字學、古文書學、銘文學、古錢幣學、考古學和語文學,亦隨之有了進一步的發展。
這種稱之為「博學派史學」的學術活動,在1600至1750年之間,活躍於歐洲某些修道院的僧侶當中。
十八世紀,德國的哥廷根學派,更將這種系統的考證方法發揚光大,形成歷史學家考證史料公認的準則,此乃宗教改革運動以來對西方史學的一大貢獻。
雷尼爾在《歷史的目的與方法》中說:「這個被視為歷史方法的系統,並非由歷史學家所發明。
他們從那些文藝復興時期致力於古典及宗教文獻批判的語言學家,學到這一套歷史方法。
十七世紀的法國聖本篤僧侶,最早把這套歷史方法系統化,並且在十九世紀取得重大的進步。
歷史研究到目前為止,雖還稱不上是門科學,卻已經類似於科學。
就像芬蘭哲學家葛洛騰菲爾特(Grotenfelt)所說:不是一門純粹的科學。」
雷尼爾說考證學在十九世紀取得重大的進步,其首屈一指的功勞則非蘭克莫屬。
湯普森(J. W. Thompson)在《歷史著作史》裡,稱讚蘭克是繼吉朋之後(包括麥考萊在內)最著名的一位歷史家,也可能是德國最傑出的歷史家。
蘭克在1825年來到柏林大學任教,開創了歷史寫作的一個新時代;
蘭克和蘭克的史學方法,更在半個多世紀以來,不斷地有人討論、讚揚和加以批判。
《拉丁與條頓民族史》第一版的第二部分,附錄整整一冊的《近代史家批判》,可說是近代批判史學的開端。
蘭克在這本附錄的引言裡說:
我想要寫這本書有三個目的:
首先,證明我在《拉丁與條頓民族史》裡企圖使用史料的態度和方法;
其次,給想要深入了解近代史開端的人們,指出那些書可以或不可以信賴;
第三,對於現存文獻的性質和價值,進行全面性的評價,從中篩選未曾造假的史料,以此構成近代史的根基,這是最重要的純學術目的。
文中對十六世紀早期的歷史學,作了相當詳盡且尖銳的批判,其中最著名的批判文章,直接對準了圭恰迪尼(Francesco Guicciardini)的《義大利史》。
這本《義大利史》曾被視為文藝復興時期最好的歷史著作,也是那時期複雜的政治狀態最可靠的資料來源。
蘭克卻無情地指出,在圭恰迪尼的著作當中,很多是從別的著作抄來的,很多地方虛假不可靠;
他甚至杜撰了演說詞、篡改了條約內容,錯誤地解說一些重大事實。
蘭克在批判圭恰迪尼的著作時,指出檢視原始材料的原則,首先必須確定撰寫者是當事人還是目擊者,或者僅僅只是同時代的人。
圭恰迪尼在著作開端的1492年才10歲,不難設想接下來的20年,忙著研究和完成法學訓練的他,必然無法徹底地觀察當時的歷史。
即使派遣到西班牙當大使後,對義大利的政治事務也沒有充分的理解。
直到他當了羅馬格納(Romagna)主席,雷吉歐(Reggio)和帕爾馬(Parma)的指揮官,以及教皇聯軍屬下的副官時,才親身參與政治事務並且親眼目睹重大事件。
結果,他寫的歷史分成了兩部分:親身經歷過的和未曾參與過的。
接下來更明顯的是,他著作裡的大量材料,必須假借文件和研究。
這麼一來,在我們引用他的書本時,就必須先考慮,他的材料是不是原始的;
如果是抄來的,是懷著怎樣的態度抄來的,還有,是用怎樣的研究法收集到這些材料的。
蘭克由這裡開創了一整套的史料批判法,亦即採取「外證」和「內證」結合的方法,以此來檢驗史料形式及其內容的真偽,至今仍是史家用來確認歷史事實的主要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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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證與內證的文獻考證法
「外證」(external criticism)的作用在於檢驗文件的真實性(authenticity),「內證」(internal criticism)的功能則在確認其內容的可信度(credibility)。
外證是考證的第一個步驟,目的是檢驗文獻的作者、寫作地點和時間,是否如同它們所聲稱的那樣。
一旦發現文件聲稱的作者並非真正的作者,不論作者站在個人還是某個階級的立場,接下來都必須判斷有那些偽造的因素,以從動機中還原可能的歷史事實。
譬如,一份十六世紀西班牙的偽造文件,假冒英國海軍上將寫的一封信,我們至少可以從中了解,西班牙人認為在那個時候,值得告訴英國人什麼樣的謊言。
考證文件「創作的日期」是否正確,表明指涉的作者是否本人,並且引導著內證的方向。
即使缺乏作者的背景資料,外證仍可透過各種事實的檢驗,找到最貼近作品的日期。
例如,從拉丁人日常生活的備忘錄、紙張的樣式、墨水的成份,以及不同時期的拉丁文語法結構等等。
瓦拉的《君士坦丁贈禮的偽證》,即是透過拉丁文語法分析,從而判斷作品真偽的外證成就。
1959年,耶魯大學的一位匿名捐贈者,花大錢買了一份維恩蘭地圖(Vinland Map),這份號稱來自十五世紀的地圖,明確地繪製了北美的東北海岸,暗示維京人比哥倫布更早發現新大陸。
有幾位專家完全相信這份地圖的可靠性,直到1974年透過墨水的化學分析,顯示該地圖採用的人工顏料,在1920年以前鮮為人知,才揭穿這份地圖是件膺品。
另外,中世紀的手抄本在流傳過程中,經過不斷抄寫而產生的訛誤,造成現有版本間驚人的差異;
從這些文本的筆跡和措詞進行細緻的比較,亦可重構出最接近原文的版本,同樣是確認中世紀史料真假的外證手段。
除了應用外證的方法,確定文件的真實性外;
在很大的程度上,
歷史家還必須發問:我能相信這些證據裡的信息嗎?
這真的是事件的最終結果嗎?
真相是它第一眼呈現的面貌,還是背後另有隱晦的一面呢?
畢竟,即使是真實的文件,也可能有意無意地說謊或者誤導讀者。
要回答這一些問題,歷史家就必須進行內證的工作。
內證工作僅能針對書寫部分,不論是檔案或者紀念碑上的銘文,還是硬幣、徽章和圖章上的文字,都可以檢驗其信息的可信度。
舉例來說,我手邊有一封來自某朋友的信,告訴我他因為作生意而必須遠行。
透過筆跡、簽名、郵戳、紙張和墨水,可以考證這封信的真實性。
但是,我朋友很可能只是不想見我,並無遠行的意圖。
這一封真實的信件,就可能帶著虛假的信息。
若要追蹤他有無旅行的意圖,透過比較其他信件的內容,以及這位朋友行蹤的紀錄,就能確認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
科爾特斯(Cortes)寫給西班牙國王的信,對於征服墨西哥的描述,由於他意圖榮耀自己的作為,加上對美洲印第安文化缺乏理解,兩者都產生了誤導的作用。
希特勒「真實的」流露,更是充滿著誤解、誇張、錯誤的觀念和謊言。
歷史家對謊言和真話一樣有興趣,但是必須有能力來區別他們。
這就是內證的工作:決定證據的可信度。
內證最起始的工作,在於理解文字書面上的意義及其背後真正的意涵。
歷史學家不僅要熟練語言,還要把握住整個歷史背景,才能揭示文字實際的內涵。
語言本身是歷史的產物,某些舊時的文字不再流行,
或者在現代取得新的含義,我們必須謹防現代的意義,曲解了過去的文字。
譬如《論語》裡提到的「君子」和「小人」,許多地方和今天的意思都不一樣,
如果拿自己以為的現代意涵,來理解君子和小人字面上的意義,
這不僅犯了時空倒置的錯誤,亦無法正確領略孔子對政治、人生的見解。
這是個基本的文字學問題,但若歷史學家忽略了其中細節,歷史解釋就可能鬧出笑話來。
除了「正確的」文字釋義外,歷史文獻中的內容可靠嗎?
有怎樣的史料價值和地位?
這些都是「內證」必須從事的工作。
一般而言,內證方法有其標準可循,譬如,文獻作者當時是否在現場?
是處在怎樣的心理狀態下?
如果消息是道聽途說的,真實成分又有多大?
作者是立即記下所見所聞,還是記憶模糊以後才寫的?
這些都影響到文本內容的可信度,也都考驗著歷史家的判斷力。
杜維運先生在《史學方法論》裡,歸納史料的內部考證,可以從「記載人信用的確定」、「記載人能力的確定」和「記載真實程度的確定」來考察,就是比較具體的三種內證方法。
至於,其他針對文件內容真假的判斷,則取決於「史家」對歷史背景及人性認識的深淺。
能夠具備卓越的「史識」,
像偵探般抽絲剝繭找出文字裡的「弦外之音」,拼湊出「正確的」歷史圖像,才有資格當一位稟筆直書的「良史」。
夏佛特(Robert Jones Shafter)主編的《歷史方法導論》指出,剛從事歷史研究的初學者,較少著手於史料的外部考證,因為:
(1)其他問題就夠他們忙的了;
(2)他們通常缺乏需要外證的材料,或者不明瞭這些材料需要外證;
(3)他們通常缺乏從事這項工作的技術;
4)上百萬頁的文件皆已被證實而且出版,實物遺跡也被類似地鑑定、編成目錄和索引,然後加以保存起來,通常也已經公開陳列。
許多檔案室裡未出版的手稿,至少都局部或試驗性地鑑定過了。
基於這些因素,一般史家已很難親自著手於外部考證。
至於檢驗文本可信度的內部考證,除了「資料互證」的比較功夫外,
對史料可能扭曲和訛誤的因素,亦必須從各種層面全面考量,才能區分及確認文件內容的真偽。
這考驗著史家的經驗及智慧,同時亦決定了歷史著作本身的優劣。
重建歷史事實的其他輔助方法
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
可見在孔子的時代,已經感嘆文獻之不足,無法印證夏朝和商朝的歷史;
更何況幾千年後的現在,想透過現存的文獻來了解上古的歷史,鐵定是難上加難了。
然而,今日對遠古歷史的重建,卻超越了孔子的那個年代,首先,這必須歸功於考古學及人類學。
商朝歷史的考古證據,主要源於殷墟的挖掘。
1908年,羅振玉第一個正確地指出,甲骨的真正出土地,是安陽市郊的小屯村。
羅振玉在殷墟的考察,不僅注意收集甲骨,而且注意其他的出土文物,在他從小屯回來後不久,就將收集的殷代遺物編成《殷墟古器物圖錄》出版。
在研究甲骨文的過程中,他「於刻辭中得殷帝王名謚十餘,乃恍然悟此卜辭者,實為殷室王朝之遺物」。
接著出版《殷商貞卜文字考》、《殷墟書契前編》、《殷墟書契後編》和《殷墟書契考釋》,一步步揭開古代商朝神秘的面紗。
王國維則從1915年開始研究甲骨文,在1917年出版《殷卜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殷卜辭所見先公先王續考》,則是甲骨文研究的兩篇重要著作。
商朝帝王及其遠祖的帝號,以及他們繼承的順序,在王國維的努力下重建了起來。
1928年秋天,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開始進行安陽殷墟的考古發掘。
殷墟的發掘,象徵近代中國考古學的誕生,幾乎完全改變了傳統史學中夏、商、周三代的歷史面貌,確立了殷商社會信史的科學地位。
王國維更在《古史新證》中指出:「吾輩生於今日,幸於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
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
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
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
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
這種考古與文獻相印證的「二重證據法」,亦成了確認古史真假的一個重要標準。
考古挖掘出土的文物,本身並不會自己說話,必須經過科學的檢驗和鑑定,才能展現他們的史料價值。
史料價值的基本條件,首先在於確定年代。
一般而言,遠古時期的遺物與遺跡,主要透過碳14的檢測方式,來推定它們存在的年代。
另外,透過星體運轉的規律,來推測上古歷史的年代,亦是極有效的方法。
西拉姆在《神祇•墳墓•學者:歐洲考古人的故事》裡,就有著如下的敘述:
在探索埃及神秘的古文明時,挖掘到浩繁的古物及銘文,即使可以確認曼尼斯統一埃及,標誌著埃及真正歷史的開端;
這個事件到底發生在那一年,由於越古老的年代越難確定,各家說法竟然相差幾千年。
考古學家們只好求助於數學家和天文學家,把有關天象的古代文獻、銘文的抄本和象形文字的譯本供他們參考。
現在的7月19日,天狼星出現的第一天是古埃及的新年,
天文學家對此加以分析,結果相當準確地推算出,
第十八王朝是從公元前1580年開始的,
而第十二王朝是公元前2000年開始的,誤差只有3到4年。
這樣就找出了確切的年份,可以作為編年史的依據,已知的古埃及王在位的年代也可以算出來。
從這3000年的歷史輪廓出發,人們就逐漸弄清了埃及歷史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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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透過化學的檢測,還是天文學的推溯,這些科學的輔助方法,都超乎一般史家的能力範圍,非借重自然科學的專業不可。
藉由這些方法來確定「歷史事實」,自然具備極高的科學成分,在證據和理論尚未被推翻之前,就是非常堅實的「事實」基礎。
援引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的論點,這些確定年代的考古文物,若能與文字記載相印證,就能更精確詳盡地重建上古的歷史。
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以及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即在他們的意義被破解之後,揭開了古西亞和古埃及的神秘面紗,這兩個古文明的起源和發展,也才能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然而,考古遺址出土的上古文化,倘若發現的文字尚未破解,譬如使用「線形文字」的米諾斯文化;
或者根本沒有文字遺跡的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就很難正確地、完整地重建其「歷史」。
加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說:「如果我們對於某種文化,根本不占有其語言流傳物,而只占有無言的文物,那麼,我們對這種文化的理解,就是非常不可靠和殘缺不全的。」
在這種殘缺不全的信息下,若要重建他們「實際的」歷史狀況,除了從現存的遺址來推論其社會文明外,還可以透過殘留的神話和傳說,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推論他們「可能的」歷史狀況。
這是文獻不足的條件下,企圖透過現有的考古遺跡,佐以人類文化學的理論,重建上古史及史前史的主要嘗試。
通常也是史學界對上古史及史前史的「正統理解」。
這些「歷史重建」的實際狀況或許已渺不可知,在還沒有新證據和新觀點推翻這些建構以前,他們仍然具備很高的參考價值。
1873年,謝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為了圓孩提時的夢,尋找荷馬史詩裡的特洛伊,在小亞細亞西海岸挖掘到九座古城遺址,讓原先被視為子虛烏有的神話傳說,證實了其中堅實可靠的歷史成分。
謝里曼依靠荷馬史詩找到了特洛伊,激勵他更進一步的野心,去找荷馬總是用「黃金」來形容,比特洛伊更加富有的邁錫尼。
他在1876年挖出了五座墳墓,墓中屍體滿覆著黃金和珠寶。
他打電報給希臘國王說:「我非常高興地向陛下報告,我已經發現了一批古墓。
按照傳說,墓中的死者應為阿加門農、卡桑德拉、尤利梅頓和他們的戰友。他們都是在宴席上,被克莉登奈斯特拉和她的情夫伊吉斯吐斯所殺。」
謝里曼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想法,然而,今天我們已經知道他是錯的。
邁錫尼地下發掘到的古墓,埋葬的不是阿加門農和他的部下,而可能是比他們還早四百年的一批帝王。
只是這個錯誤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謝里曼在探索不為人知的古代歷史上,又向前邁出了一大步。也再一次地證明,荷馬具有歷史家的價值。
1882年,亞瑟•伊文斯(Arthur Evans)拜訪謝里曼,從謝里曼發現的邁錫尼器物中,推測愛琴海一帶肯定有更古老的文明,是邁錫尼和特洛伊文化的根源。
1900年3月,伊文斯率領的考古隊,終於在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挖掘出一座規模宏偉的地下宮殿。
這座宮殿以其錯綜複雜的通道、樓梯、臺階而聞名,很快地令人想到希臘神話裡牛頭人身怪物米諾陶(Minotaur)所住的「迷宮」。
在希臘神話中,克里特國王米諾斯(Minos)因為得罪了海神波塞冬,結果妻子和公牛生下了米諾陶,就把牠關在精心設計的迷宮裡。
米諾斯掌控愛琴海的霸權,要求雅典人每年貢獻七個童男、七個童女,用來餵食迷宮裡的米諾陶。雅典王子忒修斯(Theseus)自告奮勇帶隊前往,在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Ariadne)贈予一把利刃和一個線團的幫忙下,順利地殺死牛頭人身怪物並且逃離迷宮。
神話中的克里特國王米諾斯,讓伊文斯以「米諾斯的」(Minoan)一詞替克里特島的克諾索斯遺址命名。
於是古典希臘文化的根源,透過考古的發現及神話的解讀,讓「歷史事實」有了清晰的輪廓。
伊文斯建議把克里特的上古史分為三期,
分別是米諾斯早期(B.C.3000∼2200)、
米諾斯中期(B.C.2200∼1600)、
米諾斯晚期(B.C.1600∼1200)。
這種分期法至今仍被普遍地採用,不過在年代上略有修正罷了。
早期的米諾斯文明,是愛琴海文化的青銅時期。
根據伊文斯的推測,古埃及第一王朝的移民,在此時期逃離曼尼斯(Menes)來到這裡。
這些外來文化的攜帶者,大約在公元前2500年出現於法斯托(Phaistos),很快地適應了島上的生活;
他們帶來了冶金、製陶和其他工藝的基礎技術,融合本土文化進一步的發展,創造了愛琴海青銅時期的繁榮。
中期的米諾斯文明,克里特島上的奴隸制國家形成,並且隨著海上貿易的興起,米諾斯王國日益強盛富裕,控制了愛琴海諸島的海上交通。
晚期的米諾斯文明,擁有許多海外的屬地,帝國霸權達到了鼎盛,完全有資格和埃及與亞述帝國平起平坐。
然而,令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迷惑的是,在公元前1450年左右,蓬勃發展的克里特文明,卻在鼎盛時期消失得無影無蹤。
布羅代爾在《地中海考古》一書中,提出了兩個最主流的看法:
一是自然災難。
公元前1470年或1450年左右,島上遭遇了真正的火山爆發,連續噴發的熔岩和灰燼遮天蔽日;巽他海峽高達20米的海浪,摧毀了300餘座城市和鄉村,讓米諾斯文明一厥不振。
二是人為力量,亦即邁錫尼人的入侵。
公元前15世紀,受米諾斯啟發而依附在近東的一種統一文化,覆蓋了整個愛琴海的南部地區,邁錫尼是此文化交流中最出色的實例。
邁錫尼人遵循克里特人的足跡,在經濟和文明上進步發展;隨著海上的擴張和征服的氣勢,終於占領了克里特的克諾索斯。
基托(H. D. F. Kitto)在《希臘人》一書中說:「從公元前1600年起,希臘本土的一些地方,便與克里特競爭文明的中心地位;
而在克諾索斯毀滅之後,則成了克里特的繼承者。
邁錫尼是其中的首領,此後古老的米諾斯文明,就以邁錫尼文明為人所知,成為愛琴海文化的一支。
這一文明的後一階段,被不完全地紀錄下來,就構成了《伊利亞特》的背景。」
整個古希臘前期的歷史圖像,因而條理分明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中國古代三皇五帝的神話傳說,配合「可能的」考古遺址狀況,加上文化人類學理論的詮釋,亦都有了「新的」歷史意義。
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這三皇的更替,象徵人類從漁獵、畜牧到農耕的文明演進過程。
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從村落的生活結構到墓地的埋葬方式,則顯示了「母系氏族制度」的繁榮期。
母系氏族社會的現象,在中國古代的文獻中,保存了不少相關的傳說材料。
譬如《易經•繫詞下》:「庖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
《商君書•畫策》:「神農之世,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
另外,中國古代的姓氏制度,在某種程度上亦反映了母系社會的痕跡。
許多比較早期的姓,例如姬、姜、嬴等都從女部,即說明了當時的血緣關係,確實是由母系來決定的。
所謂「同姓不婚」的制度,也大體反映了母系社會裡,「氏族外婚制」在歷史上留下的影響。
於是,伏羲氏和神農氏的傳說(顯示新石器早期的生活方式),配合仰韶文化的新石器遺址,加上母系氏族社會的人類學詮釋,讓這段上古史有了新的歷史意義。
《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
透過文化人類學的觀點還原,一般認為,這是指黃帝領導熊、羆、貔、貅、貙、虎為圖騰的部落聯軍,擊敗了炎帝的一個「歷史事件」。
象徵黃帝部落的龍圖騰,其形象為蛇身、魚鰭、鳥爪、鹿角、獸牙,則被視為各個部落圖騰的綜合,反映了原始社會部落聯盟的軍事民主制。
堯、舜、禹的「禪讓政治」,過去曾被儒家視為美談,經由文化人類學解構之後,認為這是部落聯盟推舉首領的一種制度。
從黃帝到大禹的部落聯盟組織,由於財產累積的逐漸增長,社會貧富不均日益分化,商品交換的需求擴大,加上被擒獲的戰俘淪為奴隸,於是原始公社的制度逐漸瓦解。
隨著私有財產的傳代繼承,必然形成部落酋長的世襲制。
大禹的兒子啟破壞了禪讓制,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世襲王朝,不僅標誌著「五帝」時代的結束,亦反映了原始公社制度的結束。這些都賦予上古傳說新的歷史意義。
這樣重建起來的中國上古史,雖然未必完全與實際狀況吻合,但亦有相當程度的說服力。
在還沒有能力進一步印證渺茫不可知的歷史時,透過考古學發現佐以文化人類學觀點所重建的「史實」,至少提供我們一種比神話更「真實」的歷史解釋。
【本文摘自歷史月刊2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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