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49年開始,帶著不同傷痛的一群人,在這個小島上共同生活了六十年。今年二月,聯副曾製作一系列《1949六十年:我們的時代》專輯,回顧那一頁悲愴的歷史。而華文世界極重要的一支筆,龍應台,在醞釀十年、耗時380天,行腳香港、長春、南京、瀋陽、馬祖、台東、屏東等地後,寫下了十五萬字《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希望引領讀者一同誠實、認真地重新梳理六十年前的這段歷史。聯副特刊精彩章節,回望這段流亡遷徙、生死離散的大時代。 (編者)
正確答案是C
長達五十年沒見過中國軍隊的台灣人,擠在基隆碼頭上和台北的街頭。知道國軍會搭火車從基隆開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鐵路的兩旁。還有很多人,從南部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等待這歷史的一刻。
疲累不堪而且被台灣亞熱帶的濕熱烘得汗流浹背的七十軍,暈頭轉向地走下了小鮑布的坦克登陸艦,投降的日軍代表也被安排在碼頭上向勝利者的軍隊敬禮。勝利者卻氣急敗壞、自顧不暇。在貨物和輜重的磕磕絆絆、擠來撞去下,一團混亂上了火車,駛往台北。
台北比基隆還熱,街頭人山人海,人體的汗氣和體溫交揉,人堆擠成背貼著背的肉牆,在肉牆中,人們仍舊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張望;父母們讓孩童跨腿騎在自己肩上,熱切而緊張。
作家吳濁流的小說讓台灣少女「玉蘭」的眼睛,就這樣第一眼看見了「祖國」:
滿街滿巷都是擁擠的男女老幼,真個是萬眾歡騰,熱鬧異常。長官公署前面馬路兩邊,日人中學生、女學生及高等學校的學生們長長地排在那邊肅靜地站著。玉蘭看見這種情形心裡受了很大的感動,以前瞧不起人,口口聲聲譏笑著「支那兵,支那兵」神氣活現的這些人,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
祖國的軍隊終於來了……隊伍連續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傘,玉蘭有點兒覺得詫異,但馬上抹去了這種感覺,她認為這是沒有看慣的緣故。有的挑著鐵鍋、食器或鋪蓋等。玉蘭在幼年時看見過台灣戲班換場所時的行列,剛好有那樣的感覺。她內心非常難受……(吳濁流,《波茨坦科長》)
大概在同樣一個時候,二十二歲的彭明敏也正從日本的海軍基地佐世保駛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鮑布那艘登陸艦。
戰前彭明敏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政治學,不願意被日軍徵召上戰場,所以離開東京想到長崎去投靠兄長,卻在半途遭遇美軍轟炸,一顆炸彈在身邊炸開,他從此失去了一條手臂。日後成為台灣獨立運動領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港上岸,第一次接觸祖國,覺得不可思議:
一路上我們看到一群穿著襤褸制服的骯髒人們,可以看出他們並不是台灣人。我們的人力車伕以鄙視和厭惡的口吻說,那些就是中國兵,最近才用美軍船隻從大陸港口運送到基隆來……
中國人接收以後,一切都癱瘓了。公共設施逐漸停頓,新近由中國來的行政人員,既無能,又無比的腐敗,而以抓丁拉來的「國軍」,卻無異於竊賊,他們一下了船便立即成為一群流氓。這真是一幅黯淡的景象……
基隆火車站非常髒亂,擠滿了骯髒的中國兵,他們因為沒有較好的棲身處,便整夜都閒待在火車站。當火車開進來時,人們爭先恐後,擠上車廂。當人群向前瘋狂推擠的時候,有人將行李和小孩從窗戶丟進車裡,隨後大人也跟著兇猛地擠上去占位子。我們總算勉強找到座位,開始漫長而緩慢的行程。從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風,座椅的絨布已被割破,而且明顯地可以看出,車廂已有好幾星期沒有清掃過了。這就是「中國的台灣」,不是我們所熟悉的「日本的台灣」。我們一生沒有看過這樣骯髒混亂的火車……(彭明敏〈自由的滋味〉)
如果彭明敏看見的七十軍可厭可惡,那麼楊逸舟眼中的七十軍,就是可笑可鄙的了:
有的用扁擔挑著兩個籠子,一個裝木炭、爐灶,一個裝米和枯萎的蔬菜。士兵們有的是十幾歲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邁的老兵。大家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隻赤腳。跛腳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膚病的也有,因為都穿著裝棉的綠色軍服,看起來像包著棉被走路似的,所以台灣人都叫他們為「棉被軍團」。背後插著雨傘,下雨時撐著雨傘行軍,隊伍東倒西歪,可謂天下奇景。(楊逸舟著,張良澤譯:《二•二八民變》)
從寧波來到基隆的七十軍,就以這樣一個幾近卡通化、臉譜化的「經典」定型圖像,堂堂走進了台灣的當代史。六十多年之後,台灣一所私立高中的歷史考卷出現這樣一個考題:
台灣有一段時局的形勢描寫如下:……「第七十軍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襤褸,軍紀渙散,草鞋、布鞋亂七八糟,且有手拿雨傘,背著鍋子,趕著豬子的,無奇不有。」
這是台灣歷史上哪個時期?
(A)日本治台時期
(B)國民政府時期
(C)行政長官公署時期
(D)省政府時期(海星中學考卷)
正確答案,當然是C。
海葬
1945年10月17日在基隆港上岸負責接收台灣的七十軍,在台灣的主流論述裡,已經被定型,它就是一個「流氓軍」、「叫化子軍」。
任何一個定了型、簡單化了的臉譜後面,都藏著拒絕被簡單化的東西。
我在想:當初來接收的七十軍,一定還有人活著,他們怎不說話呢?流氓軍、叫化子軍的後面,藏著的歷史脈絡究竟是什麼?他們從寧波突然被通知,跨江跨海三天內來到一個陌生的海島,踏上碼頭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麼?
七十軍那樣襤褸不堪,後面難道竟沒有一個解釋?
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七十軍的老兵。
這樣想的時候,國軍將領劉玉章的回憶錄,射進來一道光。
日本投降後,劉玉章代表中華民國政府率領五十二軍參與越北的接收。按照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發布的命令,「在中國(滿州除外)、台灣及北緯16°以北的法屬印度支那境內之日本將領及所有陸、海、空及附屬部隊應向蔣介石元帥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國國軍。
時間,幾乎與七十軍跨海接收台灣是同步的,五十二軍在接收越南之後,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艦艇從越南海防港出發,穿過台灣海峽,趕往秦皇島去接收東北。
和七十軍肩負同樣的任務,走過同樣的八年血戰、南奔北走,穿著同樣的國軍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樣在橫空巨浪裡翻越險惡的台灣海峽,五十二軍的士兵,卻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劉玉章的回憶錄裡:
船過台灣海峽時,風急浪大,官兵多數暈船,甚至有暈船致死者,乃由船上牧師祈禱,舉行海葬禮……
憶前在越南接收時,因戰爭影響,工廠關閉,無數工人失業,無以維生,曾有數百人投效本師。是以越南終年炎熱,人民從未受過嚴寒之苦。本師開往東北,時已入冬,禦寒服裝未備,又在日益寒冷之前進途中,致越籍兵士,凍死者竟達十數人之多,心中雖感不忍,亦只徒喚奈何。(劉玉章〈東北戡亂戰爭親歷記〉《傳記文學》第33卷第6期至第34卷第5期)
劉玉章充滿不忍的文字告訴我的是,啊,原來習慣在陸地上作戰的士兵,上了船大多數會暈船,而且暈船嚴重時,也許併發原有的疾病,是可以致死的;原來一個一個的士兵,各自來自東西南北,水土不服,嚴寒酷暑,都可能將他們折磨到死。
那些因橫跨台灣海峽而暈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親人如何得知他們最後的消息?在那樣的亂世裡,屍體丟到海裡去以後,會通知家人嗎?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1945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107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得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汙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林精武《烽火碎片》,林精武自印。頁9)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汙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整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林精武口述,龍應台專訪,2009年6月26日。台北師大路林精武家。)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