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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曠文琪】
台北內湖科學園區,鋪著大理石的寬敞會議室內,連接紐約、台北、東莞的三地視訊會議進行。一個小時內,二十個單位主管輪流報告。剛報告完的品管組長語畢,偷偷瞄了一下黑板上的數字:「2:45」,比他預定時間多了十五秒。主持會議的明門實業董事長鄭欽明冷冷的說:「你們要學習控制時間。」
會議結束,鄭欽明快步推開公司大門,直奔石牌一棟狹小公寓的三樓。「鄭爸爸!鄭爸爸!」孩子們爭先恐後的喚著。他脫下西裝外套,蹲下來與孩子們玩了起來……。這群孩子談話動作與一般孩子無異,甚至更活潑。但他們的耳後,一根細細的黑線連至腰際小小方盒,孩子們戲稱它為「computer」。
他是全球嬰兒車代工霸主
也是聽障兒的「鄭爸爸」
企業家之外,鄭欽明的另一個身分——雅文基金會董事長。過去十年,在這小公寓內,他讓兩千個台灣孩子,不再是聾子。
接受訪問時,鄭欽明身後是一張結婚照片。女主角如陽光般笑容燦爛,他是鄭欽明的美國籍妻子喬安娜,他不自主的拿起照片,順手撫拭。「是她,豐富了我這窮小子的一生。」
走過創業荊棘,成為大廠夥伴
女兒的聽障卻給他第一個打擊
他們,共同走過生命的艱困。初識喬安娜時,鄭欽明只是一家貿易公司的業務。在她的襄助下,他們從五股路邊的鐵皮屋,開始嬰兒車王國的創業過程。她是鄭欽明心中的超級業務員,能說五國語言,而且「幽默與溫暖,讓每個客戶都好愛她。」鄭欽明說,個性跟他剛好互補。
事業步上高峰,家庭也美滿,女兒晴文、雅文相繼出生,美麗深邃的混血兒臉龐,彷彿天使。這段期間,明門也從五股的鐵皮屋搬到了大園的大工廠,從嬰兒車跨足嬰兒床市場。「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鄭欽明辦公室座位的背後,美夢成真般,整面大牆開展著世界地圖,都成為他的舞台。
民國八十一年秋天,「轟隆!轟隆!」窗外的大卡車經過,破壞了寧靜的氣氛,鄭欽明自以為圓滿的人生,也被驚擾。
客廳所有人都被這巨大聲響嚇了一跳,唯獨十一個月大的雅文,文風不動。喬安娜急急抱至醫院檢查,診斷出雅文重度聽障,連一百分貝的聲音都聽不到。一百分貝,相當於一架飛機在面前低空(離地不到一百米)飛過所發出的噪音。
台灣沒有藥方,喬安娜放下公司所有事情,前往世界各地尋找醫療資源,但美國的醫生答案仍然相同。求醫後一年,他們看到有一個名為貝爾(AG BELL)的聽障協會舉辦年會,他們連袂飛到美國參加。這三天的會議,是一個轉折點。在此,他們認識了「聽覺口語法」。
聽覺口語法專家對他們說,它的原理是刺激聽損兒殘存聽力,進而訓練他們聽說,而根據統計,有九五%的聽損兒都還有殘存聽力。「我們立刻回國帶著雅文去檢驗。但是沒想到,雅文,竟然是那百分之五。」
雖是最嚴重的百分之五,醫師仍建議鄭欽明考慮替雅文裝電子耳,以電流刺激的方式,取代內耳毛細胞的功能,因為雅文的聽覺神經還在。鄭欽明夫婦打聽到電子耳的技術起源澳洲,立刻趕往墨爾本。
開刀後,喬安娜從加拿大請來聽覺口語法專家茱蒂教導雅文,也學習自己教。與此同時,明門決定在大陸東莞設廠,業務更為繁忙。雖然兩岸奔走,但鄭欽明沒錯過她第一次說話的聲音。
當女兒克服聽障,事業擴張到大陸
妻子的罹癌給他第二個打擊
聽覺口語法救了他的女兒。八十五年,鄭欽明決定以女兒雅文為名成立基金會,「這麼好的方法,應該要讓台灣的聽障孩子使用,其他父母的無助,我們真的感同身受。」原本應是政府與醫療體系的責任,他們一肩扛下。
喬安娜每天忙著訓練師資、分析個案、宣傳、教孩子,凌晨一、兩點才睡。「雅文的苦,讓她更有使命感要救其他孩子,她搶救的不是孩子的聽說力,還有他們的一生。」
說到這,鄭欽明語調卻越來越落寞。
那是雅文出生第八年。克服了聽障問題,小雅文已經可以跟姊姊拌嘴,跟爸爸撒嬌。明門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大陸研發中心成立,總部從桃園搬到台北內湖科學園區,準備大舉招兵買馬,盡是一片新氣象。
在大陸東莞工廠開會的鄭欽明卻忽然接到電話。「腦筋整整空白了兩、三分鐘,後來竟然又回去把會開完,開完會,回到宿舍,開始哭。」那通電話是喬安娜打的。她平靜的說,剛出來的健檢報告顯示,自己的乳房,有個直徑二.五公分的惡性腫瘤,也就是乳癌。
彼此深愛的夫妻與母女
提前面臨死別之痛
鄭欽明回國後,立刻安排長庚與榮總的四個醫生,進行兩個半小時的對談,將病情與可能發展完全釐清,喬安娜也勤做筆記。但是,當喬安娜的父母與妹妹飛來台灣時,情況卻完全失控。鄭欽明與他們出現非常激烈的爭執,因為後者主張喬安娜應該接受天然的另類療法,以靈修為主。
「妳不要執迷不悟!」鄭欽明傷心的對喬安娜大吼。「二十年來,我第一次對她這麼兇。」但最後,喬安娜仍決定獨自到美國、德國接受七個月的另類療法治療。
那年的耶誕節,德國覆蓋了皚皚白雪。嚴冬中,鄭欽明帶著兩個孩子去探望妻子,一見面,四人擁抱在一起。「她變得好瘦。我看到她努力在求生存,每天吞一百五十顆維他命,甚至聽那些醫生的話,把魚打成汁喝下去,她是吃素的,邊喝邊說好腥好腥。」
發病後的一年九個月,四十七歲的喬安娜走了。留下一封給女兒的信。
「生命存在的形式,比我們想像的更寬廣,它不只是我們每日接觸的物質與軀體。事實上,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去了解我們的靈命是永恆的,而非存在一個軀體裡面而已。……每一次的挑戰,總讓我更專注,並讓自己更真實、坦誠的面對自己,……如果沒有這股推力,我不知道該如何更專注。……我相信上帝對我的愛以及祂的應許——每一件事的發生,都是為著我的好。」
「再見了,我的愛,我們天堂再見!」
鄭欽明悄悄的把信,放在妻子身旁,一起火化。六月二十五日,端午節,台北東門基督教長老會教堂內,蕭邦離別曲悠然揚起,這是喬安娜生病後親自彈奏的聲音,曲畢終了,在錄影帶中的影像,盡是她燦爛的笑容。鄭欽明在最後一次端詳喬安娜的遺容時,忽然想起,妻子在走前跟他說的那些話。
那是在喬安娜末期身體忽好忽壞,他陪著妻子沿著天母古道散步的時候,順著上千個樓梯前行,流水聲與瀑布聲未歇,他們談起生死,如話家常。她說,人雖然不能控制所有的事情,但是,「對於對的事情不要放棄與懷疑」、「甚至每件事情的發生,都是為著她的好,這是生命的學習。」
十歲的小雅文自喪禮結束後,已在搖椅上坐了三天三夜,不肯下來,也不吃任何東西。陽光從大窗戶灑落進來,將搖椅的背影拉得好長。以前喬安娜就在這裡餵雅文喝奶,在生病最痛苦的時候,也總是坐在搖椅上休息。這裡有喬安娜的味道,窩在這裡,就像在母親的懷抱。
鄭欽明蹲在搖椅旁,看著小女兒。很久不說話的雅文終於開口,她問:「人為什麼會死,媽媽到底去哪裡了?」
十年來最熱愛的夜間潛水運動
為了守護女兒,毅然放棄
那一刻,父女相擁而泣。「我決定戒掉所有可能危險的事物,來守護她們。」以前,夜間潛水那種神秘、淒涼與冒險的刺激感,最讓鄭欽明目眩神迷,一潛就是十年,還拿到高級執照,但為了女兒,他毅然放棄。
喬安娜走後,鄭欽明扛起基金會的重擔。「這是我對她做的承諾,或者也是愛。」這是鄭欽明被問到為何可以把苦難化作愛的回答。「當然,確實,忙碌是轉移悲傷最好的方法。」鄭欽明中學同學、現任長庚醫院台北副院長謝燦堂說:「他們兩個一起遭遇太多苦難,感情才這麼深,才會讓他這麼積極的想要接手,做沒有做完的事情。」
但接手基金會這一路,鄭欽明跌跌撞撞。
喬安娜走後一個月,鄭欽明定下目標:「雅文必須提升到華人聽覺口語法的培訓機構。這代表,我們需要更有制度與企業化的經營。」鄭欽明對著雅文基金會所有老師說。但是現實立刻回報他的卻是,收不完的辭職信。
實現對亡妻的承諾,接手基金會
將企管手法導入慈善事業
「每次開會,就看他在那邊一直念,找不到老師,比接不到訂單還苦惱。」身兼雅文董事的司徒達賢說。「經營基金會,好像比企業更難,」鄭欽明感慨。
但這沒嚇走他。鄭欽明先打破基金會固定死薪水結構,改為固定薪資加上變動薪資,以激勵老師的上課意願,另一方面,他化被動為主動的找師資。鄭欽明找上中原大學特教系,親自從校長開始逐個說服,開設聽覺口語法選修學分,由雅文的資深老師去開課,甚至設置了研究訓練中心。「在特教體系中,這種合作模式是首見。」中原特教系主任何素華說。今年秋天,長庚也將設立聽覺口語法的研究所學分班。他從上游著手,打開師資來源的門。
訪問終了,鄭欽明提到未來想做的:「我很佩服溫世仁,他說最不負責的行善,就是捐錢而已。」鄭欽明知道大陸的聽障兒比例更高,他一直思考,如何協助偏遠地區或隔代教養的聽障孩子。「明門是他的事業,但雅文是他的志業,」吳德朗說。
他仍心繫喬安娜。「很多朋友夢到她變成天使,晴文與雅文抓著她的雙腳,也飛了起來,笑得很開心。」鄭欽明先是紅了眼眶,然後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又笑了起來:「我可以感受到她現在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