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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莊子傳-第五章 退隱江湖 寓言傳道
夏日的微風
帥哥喲,離線,有人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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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莊子傳-第五章 退隱江湖 寓言傳道
莊周帶著妻兒與藺且一起回到家中的時候,他那間本來就破舊不堪的茅屋已經無法
住人了。泥皮覆蓋的茅屋頂上開了幾個大洞,牆根下也讓耗子挖開了幾個窟窿,真正是
家徒四壁,八面透風。而莊嚴象以前那樣,為了保持莊門家風的清白,拒不承認自己的
弟媳婦與侄子的合法地位,因此,他絲毫也不想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此時的莊周,已經不是數年之前的莊周了。當了幾年漆園吏,雖然說是兩袖
清風,但是他畢竟也有了點積蓄。況且,現在又有藺且這樣一位棒小伙子。此時正是夏
天,氣候還不冷,能湊合幾天。
    於是,莊周便與藺且商量乾脆搬出去,在村頭修幾間茅房。莊周將地方選在蒙澤的
旁邊,這樣,他不用出門就可以憑窗近眺蒙澤的風景了。
    新居落成的這天,莊周讓顏玉準備了幾道菜,讓藺且到附近的鎮子灌了一壺酒,他
要為歸隱田園和喬遷新居慶賀一番。
    莊周坐在上首,藺且與顏玉坐在兩旁,四歲的兒子坐在下首。一家四口,團團圓圓,
融融洽洽,一派天倫之樂。莊周與顏玉早就把藺且視作自家人,而藺且也覺得他在這個
家庭中已經不是外人。莊周舉起酒杯,示意藺且也端上,說:
    「今天我們師徒倆暢飲一番!」
    顏玉在旁邊說話了:「你們還是少喝點吧!」
    莊周笑了笑,對顏玉說:「總管大人,今天就破例讓我們多喝點吧,今天是不同尋
常的日子。」
    藺且也幫著莊周說話:「師母,今天就開恩吧!」
    顏玉笑著對藺且說:「你總是跟你師傅一心,看哪天我不給你飯吃。」
    藺且道:「師母不給我飯吃,我就去討飯吃,說不定又能碰上一個自投羅網的通緝
犯,讓我領上五十兩銀子的賞金哩!」
    說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了。四歲的兒子不解地問道:
    「誰是自投羅網的通緝犯?」
    顏玉指著莊周,說:「就是你父親。」
    莊周趕忙說:「你還小,長大了再告訴你父親的故事。」
    酒過三巡,莊周的耳根有點發熱了,他似乎進入了飄飄欲仙的境界。他覺得自己的
身體逐漸失去了重量,隨著酒氣的蒸騰慢慢上升,一直上升到藍天白雲之間,與清澈的
宇宙之氣化為一體。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他只覺得有一種無以名言的輕
松感,自在感。他覺得他自己重新屬於自己了。不,他自己重新屬於自然了。他忘記了
自我,忘記了一切,讓精神在渾沌之地毫無拘束地漫遊。
    第二天早上,莊周問顏玉:「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嗎?」
    顏玉說:「喝醉了還不知道嗎?」
    「是的,醉了之後,什麼也不知道了,連快樂也不知道了。
    但願長醉不願醒。」
    莊周從窗戶望去,蒙澤的蘆葦已經長得很高了,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擺。偶爾有幾隻
水鳥鳴叫著飛過,打破了湖面的寧靜。漁民的小舟在湖面上飄來蕩去,顯得那麼悠閒自
在。
    這時,藺且進來說:「先生,我們算是回來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家。從今之後,
沒有公務纏身,也不必應付那些官吏們,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來討論學問了。」
    莊周說:「是的。不過,我倒更願意趁腿腳還比較靈便,多游覽一些自然風光。」
    藺且說:「那也得過上一段時間,總不能剛搬入新居就出門遠遊吧。」
    「那當然,你有什麼要問的嗎?」
    「先生,上一次我曾經問過,你從不仕到出仕,有沒有什麼變化,你告訴我,變化
中有不變者存。今天,我又要問你,從出仕又到不仕,有沒有不變者存呢?」
    莊周回答道:「這一次不仕,與出仕之前的不仕又有不同。以前不仕,只是出於對
現實的不滿,現在不仕,則是從親身經歷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可愛。當然,我並不後悔漆
園吏的這段生活。這幾年,我認識到,人雖然要追求意志的快樂,但是,也必須學會在
人世間的大海中游泳。呂梁丈夫、佝僂丈人、梓慶,都是我們的師傅。」
    藺且問道:「先生,你現在退隱了,完全自由了,再也不必為那些束縛你的東西發
愁了。」
    「非也。跳出政治的漩渦,不等於跳出人世的大海。我雖然要讓我的精神在天地之
間無拘無束的漫遊,但是,我的腳卻必須踩在堅實的大地上。這就叫『獨與天地精神相
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不遣是非,以世俗處』。」
    「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與處於世俗之間,難道不能同時做到嗎?」
    「當然能,而且必須做到。實際上,只有做到了處於世俗之間,才能做到獨與天地
精神相往來,也只有做到了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才能做到處於世俗之間。二者互為因
果,不可割裂。」
    「請言其詳。」
    「所謂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也就是進入道的境界。而道則體現於它所創造的萬物
之中,並不是離開眾物而獨存的東西。因此,要想進入道的境界,就必須與世俗之間的
萬物相處,在任何一個有限的、有形的物上悟出那無限的、無形的道。離開了世俗之間
的物,也就無法把握到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境界。
    「反之亦然。人生活在這個物的世界上,要想避開物,是不可能的。世俗之物先你
而存在,並伴隨你而存在。如果人有了道,就具備了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然後才不至
於埋沒於眾物之中。有道之人,可以生活於世俗之間,而不被世俗所同化。
    「總而言之,要做到身在塵俗而心游天外,寄跡物中而神遊無垠。」
    「先生,這樣的境界可確實難以達到啊!」
    「是的。這樣的境界是難以達到。我現在也沒有完全達到這樣的境界。但是,這是
人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你我當共同努力。」
    莊周雖然辭官歸家了,但是,他的名聲卻越來越大。經常有一些遠道而來的士子,
向他尋問養生之道。
    這天上午,莊周正坐在草地上,面對蒙澤彈琴自娛,藺且在一旁整理他與莊周的談
話錄,有一個自稱孫休的人來訪。
    他通報姓名之後,便問道:
    「莊周先生,您的學說以無為著名,我今天特來請教。我居住在鄉里,沒有自己推
薦自己去當官,我看見有人遇難也沒有去救他,可謂無為了吧;但是,我種田,莊稼從
來不豐收,也從來沒有哪個君主知遇我,我得罪天了嗎?我為什麼如此命苦呢?」
    莊周放下琴,招呼孫休坐下,然後對他說:「你所說的那種無為,並不是真正的無
為。我今天告訴你至人的行為。至人忘掉了自己的五髒六腑,忘掉了自己的耳目鼻口,
恍乎、惚乎,而游於塵垢之外,惚乎、恍乎,逍遙乎無事之業。這才是為而不恃,長而
不宰。而你的那些行為則是譁眾取寵,飾知驚愚,就象要用你的雙手抓住日月一樣,是
不可能成功的。象你這樣的人,能夠保全自己的軀體而不得上聾盲跛蹇的病疾,就已經
夠幸運的了,還怨天何為?」
    孫休聽完莊周的話,神情沮喪地走了。莊周抬眼凝望湖水片刻,繼續彈琴。一曲終
了,他仰天而歎,似乎有什麼憂慮。
    藺且停下手裡的工作,問道:「先生,你為何歎氣?」
    莊周說:「剛才孫休來,我告訴了他至人之德。我懷疑他會驚歎於至人之德而精神
失常。」
    藺且說:「先生請寬心。如果他認為自己的所做所為是正確的,而您所說的是錯誤
的,他當然不會以非易是;如果他認為自己所做所為是錯誤的,而您所說的是正確的,
正好可以以是易非。因此,他不會精神失常的。」
    莊周又道:「話不能這麼說。從前有一只美麗的鳥,落到了魯國國都的郊外,正好
讓魯君碰著了,他十分喜歡,便命手下人捉住它,帶回宮中。魯君以太牢之食餵養它,
以九韶之樂侍候它,可是美麗的鳥,卻一天天地瘦下去了,最後不食而死。這就是以己
養養鳥。如果以鳥養養鳥,就應該讓鳥棲之深林,浮於江湖,食以蟲蛇。
    「今天,我告訴孫休至人之德,就是以己養養鳥。對孫休這樣的人談論至人之德,
就象用車馬來裝載一只鼷鼠,用鐘鼓來伺候鴳鳥,他怎麼能不感到驚疑呢!」
    「依先生之意,若何?」
    「以後有人來問道,必須對症下藥,看人對話。如果不這樣,不但不能讓他明白道
理,反而讓他失去了故常的生活。」
    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名叫東郭子的人來向莊子問道。東郭子是一個頗為自負的人,
他一坐下就咄咄逼人地質問莊周:
    「莊周先生,您的學說以道為核心,而您所說的道又是無形無象,虛無飄渺的東西。
因此,我認為您所說的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您的學說是故作高深,欺騙眾人。」
    莊子聽後,微微一笑,說:「東郭先生,我所說的道是真實地存在著的東西。」
    「那麼,道在什麼地方呢?」
    「無所不在。」
    「您說得具體一些。」
    「在螻蟻。」
    「道怎麼能如此卑下呢?」
    「在積稗。」
    「怎麼更加卑下了呢?」
    「在瓦甓。」
    「怎麼能卑下如此之甚呢?」
    「在屎溺。」
    東郭子聽後,再也不言語了。
    過了一會,莊周道:「東郭先生,你如此發問,根本就沒有接觸到問題的實質,我
也就只能如此回答你。監市官員到市場去查看豬的肥瘦,順著大腿越往下看,越容易發
現肉的多少。這就叫每況愈下。我回答你道之所在,也只能如此。」
    東郭子又問道:「那麼,道究竟何在?」
    莊周回答說:「道存在於所有的物中。因此,道即周,道即遍,道即鹹。周、遍、
鹹,是說道是無所不在的,它並不離開眾物而獨存。道雖然是無形無象的,但是,在有
形有象的物中卻可以體悟到它的存在。」
    東郭子又問:「那麼,我怎麼能從有形有象的物中體悟到無形無象的道呢?」
    莊周答道:「你必須保持淡而靜、漠而清的精神狀態,使你的心就象清澈寧靜的井
水,又象明潔光亮的銅鏡。這樣,你的意志就會得到極大的自由,極大的快樂,你的精
神就可以無所不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至;往而來,而不知所終。彷徨乎馮閎之境,
而不知所窮。這樣,你就可以在有形有象的物中體悟到無形無象的道。」
    「那麼,道與物之間,是什麼關係呢?」
    「道是物物者,即物的主宰,但是,道與物之間,又沒有什麼界線。物與物之間是
有界線的,但是,物與道之間卻沒有界線。物來源於道,又歸於道。道產生物,又在於
物。」
    聽莊周這麼一講,東郭子連連點頭稱是,心悅誠服地告辭了。
    東郭子離開之後,藺且開心地對莊周說:「先生,這個自負的傢伙終於被您說服了。」
    莊周卻心事重重地說:「藺且,可沒有那麼容易啊!我現在越來越發現,向別人講
授道是十分困難的。心裡想的東西,一旦用語言說出來,就變了味兒了。」
    「除了語言,還有什麼東西能表達道呢?」
    「什麼也沒有。語言雖然不能完全表達道,但是,它又是唯一的工具。這是我最近
的一大苦惱。」
    藺且默默地在一旁為先生擔憂。稍頃,莊周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一個名叫知的人求道的故事。知北遊於元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正好遇
到了無為謂。於是,知對無為謂說: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
    何從何道則得道?』
    「連問三聲,無為謂一句也沒有回答他。無為謂並不是故意不回答知的問題,就象
他的名字所示,他根本就不知道回答別人的問題。
    「知沒有得到回答,就離開了無為謂,又來到白水之南,登上了狐闋之丘,而遇到
了狂屈。知又以向無為謂提過的問題,重新向狂屈說了一遍。
    「狂屈說:『唉!我心知此問,本想告訴你,但是,剛想開口,就忘了我要說的話。』
    「知又沒有得到回答,就離開狂屈,來到黃帝的宮殿,向黃帝提出了這幾個問題。
    「黃帝說:『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聽了黃帝的回答之後,說:『雖然你的回答等於沒有回答,因為你只是以否定
問題的方式給予我回答。但是,你畢竟給了我回答。在來你處之前,我曾經問過無為謂
和狂屈。無為謂不答,狂屈欲答而忘言,究竟誰更加接近於道呢?』
    「黃帝說:『無為謂真知道,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於道。夫知者不言,言者不
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知不解地問道:『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告我,非不告我,不知而不告也;我問
狂屈,狂屈本欲告我,而無法告我,非不告我,欲告而忘言也;今我問汝,汝知之而告
我。怎麼能反而說汝不近道,而彼知道?』
    「黃帝說:『無為謂真知道,就在於他不知告人,因為道不可傳;狂屈似之,就在
於他欲告而忘言,因為道不當言;我終究不近道,就在於我自以為知道而以言告汝』。」
    藺且聽完莊周的夢,失望地說:「那麼,既然道不可傳,先生的學說就難以讓眾人
了解了。」
    莊周笑了笑,說:「剛才的那個夢,是從傳道之難的角度說的。如果聞道者天機自
深,那麼,寥寥數語即可知道。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不是夢,是我編的。
    「有一個名叫齒缺的人,去向得道者被衣問道。被衣讓齒缺坐下之後,便向他說:
    「『你端正你的形體,集中你的目光,天和之氣就會到來;你拋棄你的智慧,專注
你的精神,神靈之光就會降臨。如此,自然之道就會居住於你的胸中,你的眼光就會象
新生之犢那樣清新明亮……』
    「被衣的話還未說完,齒缺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的神態是那樣安詳,就象擁
在母親懷中的赤子。
    「被衣十分高興,沒想到齒缺的悟性如此之高,話還沒有聽完,就先自進入了道的
境界。於是被衣口中唱著輕快的歌曲,也不理會齒缺,就獨自出門遠遊去了。他唱道:
    「『形若槁骸(形體已如槁木之枯枝),
    心若死灰(心靈恰似熄滅的灰燼)。
    真其實知(告之以真知),
    不以故自恃(他便忘記了過去的糊塗)。
    媒媒晦晦(昧昧晦晦),
    無心而不可與謀(沒有心機而不可與謀)。
    彼何人哉!』(那是什麼人呀)!
    「如果聞道者都能有齒缺這樣的悟性,傳道的難度就減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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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7 上午 04: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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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一過,春氣萌動。萬物復甦,草木皆榮。蒙澤再一次呈現出迷人的姿色。它卸
掉那厚重而笨拙的冬裝,穿上了輕揚飄逸的春衣,猶如一位迎風招展、亭亭玉立的少女。
    春天一來,莊周便很少坐在家中。當第一道曙光從東方射出的時候,他便已來到湖
邊,安詳地凝視著太陽慢慢升起,魔鬼的暗影便悄然離去,大地上一片清朗光輝。他傾
聽水鳥的鳴叫,看水面呈現的光暈,覺得這一切比最美的音樂還美。
    他細緻地觀察湖邊的各種小蟲,各種花草。他看小蟲之間如何戲耍、打架,他看蜜
蜂怎樣在花草之間傳粉。
    最有意思的是,莊周還觀察到動物之間的交配。這天,莊周發現一雄一雌兩只白鶂
鳥在草地上對視。兩只鳥的眸子都一動不動,深情地注視對方。它們似乎完全忘記了對
方之外的任何外物,所以莊周走到它們附近,它們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然後,它們在對視之中互相靠攏。雄鳥走一步,雌鳥也走一步。鳥兒雖然沒有語言,
但是,它們的心卻是相通的。
    等到走近之後,兩只鳥便交頸而戲……
    他還見過兩隻小蟲的交配,也很富於詩意。雄蟲在上鳴叫一聲,雌蟲便在下應一聲,
如此往復不絕。雄唱雌應,配合默契,宛若天作之合。它們的聲音,聽起來就象一首動
聽的琴曲。
    由此,莊周聯想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人交往,如果都能做到象蟲鳥之風化那
樣毫無強求,天性自然,則善莫大焉。可惜的是,人不同於蟲鳥。人有智謀,人有意志,
而且,人總是喜歡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別人的身上。
    強者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弱者頭上,是司空見慣的。可悲的是,弱者有時候也企圖
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強者身上,從而使本來就可憐的弱者顯得更加可憐。
    例如孔丘,就企圖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諸侯王身上。他用詩經、尚書、禮經、樂經、
易經、春秋這六本經典作為工具,周游列國,所說者七十二君。但是,那些殘虐的君主,
誰會接受那一套無用的仁義禮智呢?孔丘游說諸侯王,之所以不能成功,就在於他是強
奸其意,而不像蟲鳥那樣是自然風化。
    一天,莊周正在湖邊釣魚,遠遠看見一位衣著華麗的士,手中提著一個鳥籠,向這
邊走來。那位士走到莊周跟前,說:「您就是莊周先生吧!真是閒情逸緻,於此風和日
麗之時,垂釣於湖畔。」
    莊周手持漁竿,沒有回頭:
    「噓!別嚇跑了我的魚。」
    稍頃,莊周覺得魚竿微動,有魚兒上鉤了,他奮力一提,一只小魚被摔了上來。
    那位士稱讚道:「先生釣魚也很在行啊!」
    莊周微笑道:「釣魚不是我的目的,垂釣湖畔,乃為湖光水色,乃為鳥語花香。」
    那位士又道:「先生,我也十分喜愛鳥語花香。我家養了許多名貴花卉,您看,我
走路都提著鳥籠,寸步不離呢。」
    莊周瞥了一眼那籠中之鳥,說:「我所喜歡的鳥是樹林中的野鳥,我所喜歡的花是
草木中之野花。」
    「那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籠中之鳥,雖然華麗,卻已失天然之趣。你看那林中之鳥,或飛或
棲,或鳴或眠,天機自然。而籠中之鳥卻局限於狹小的空間,徒具其形,而無其神。」
    那位士聽了莊周的話,慚愧地低下了頭。他想了想,打開鳥籠,把鳥放出來,讓它
飛走了。莊周望著漸飛漸遠的小鳥,滿意地笑了。
    然後,那位士斂衽坐到莊周旁邊,虛心請教:
    「先生,我今天來是向您求教一個問題:治天下重要還是治身重要?」
    莊周將魚竿收起來,說:「回答這個問題,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
    「黃帝當天子十九年之後,法令行於天下,百姓安寧,人民樂業。但是,黃帝還不
滿足,認為應該將天下治理得更好一些,便前去空同山,拜訪得道者廣成子。
    「這天,黃帝登上空同之山,只見雲霧瀰漫,蒼松翠柏,恍如仙境。廣成子正坐在
山巔閉目養神。黃帝趨前問道:
    「『我聽說您已得至道,敢問何為至道之精?我想以天地之精氣,來幫助五谷的生
長,以養天下之民,我還想掌握陰陽變化之數,以助群生之成長。』
    「廣成子微微睜開眼睛,對黃帝說:
    「『你要問的東西,只不過是形而下之物,你想掌握的,只不過是物之殘渣。自從
你開始治理天下之後,天上的雲往往還沒有聚到一起便下起了雨,地上的草木往往還沒
有發黃就開始落葉,日月之光,已失去了過去的色澤。你以淺短的才智之心治天下,還
說什麼至道。』
    「聽了廣成子的話,黃帝無以言對,退身回到了帝宮。他細細思謀廣成子的話,覺
得他說得確實有道理,用人的智謀來治天下,勞而無功,徒費精神。於是,他辭退了天
子之位,築了一間小屋,獨自一人住在裡邊,閉門靜養。三個月之後,他又來拜訪廣成
子。
    「這一次黃帝來到空同山上時,廣成子正頭朝南在一棵大樹下睡覺。黃帝小心翼翼
地膝行而進,再拜稽首。然後說:「『聽說先生已得至道之精,敢問治身如何,而可以
長壽?』
    「廣成子一聽,高興得一躍而起,說:
    「『善哉!問乎!過來,我告訴你至道之精,為了讓你記住,我給你頌一首詩:
    至道之精,(至道的精粹)
    窈窈冥冥。(深遠暗昧)
    至道之極,(至道的極致)
    昏昏默默。(靜默沉潛)
    無視無聽,(不視不聽)
    抱神以靜,(抱住精神靜養)
    形將自正。(形體自然健康)
    必靜必清,(清靜無為)
    無勞汝形,(不要勞累形體)
    無搖汝精,(不要搖動精神)
    乃可以長生。(就可以長生)
    目無所見,(視外物而不見)
    耳無所聞。(聽外物而不聞)
    心無所知,(接外物而不思)
    汝神將守形,(你的精神就會安住於形體)
    形乃長生。(形體健康就能長生)
    慎汝內,閉汝外,(慎守內心,閉住通口)
    多知為敗。(知識多是喪命之根)
    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我助你達於大明之上)
    至彼至陽之原也。(進入那陽氣之源頭)
    為汝入於窈冥之門矣,(我助你達於窈冥之門)
    至彼至陰之原也。(進入那陰氣之源頭)
    天地有官,(天地萬物各司其職)
    陰陽有藏。(陰陽之氣各居其所)
    慎守汝身,(守住你自己的身體)
    物將自壯。(萬物自然昌盛)
    我守其一,(守住那和諧的一)
    以處其和。(就可以處於天和之境)
    「『照這首詩上所說的去做,就可以長生。我已經一千二百多歲了,但是我的形體
還未衰老,就因為我守靜以養。』
    「黃帝聽後,吃驚地張大了嘴,過了半天才說:『廣成先生,您可與天齊壽了。』
    「廣成子繼續說:『我告訴你: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
下為土。吾與日月齊光,吾與天地為常。人其盡死,而我獨存。』
    「黃帝聽後,心裡默誦著廣成子教給他的詩,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之中。」
    那儒士聽後,問道:「廣成子真有其人嗎?抱神靜養真能活到一千二百多歲嗎?」
    莊周笑道:「何必實有其人,唯求其意而已。信不信由你。」
    稍頃,莊周又說:「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更是無跡可求的。」
    儒士道:「願聞其詳。」
    莊周緩緩道:「雲神要到東方去漫遊,有一天,正好來到扶搖之樹的上空。他在這
兒遇到了鴻蒙。
    「鴻蒙正在地下拍著大腿象麻雀那樣跳來跳去地玩耍。雲神覺得十分奇怪,此人雖
然年過七旬,居然還像個兒童似地雀躍玩耍,真是罕見的人事。於是他停下來,站在半
空中,問道:『叟何人也?叟何人也?』
    「鴻蒙繼續拍著大腿跳來跳去地玩耍,口中答道:『游!』
    「雲神又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鴻蒙抬起頭來,看了雲神一眼,吐了一個字:『吁!』
    「雲神問道:『天氣不合,地氣郁結,六氣不調,四時失節。今我願取六氣之精,
以養育天下之物,如何為之?』
    「鴻蒙繼續拍著大腿跳來跳去地玩耍,回頭對雲神說:
    『吾不知!吾不知!』
    「三年之後,雲神又到東方去漫遊,途經宋國上空,正好又看到了鴻蒙。雲神十分
高興,從空中降到地下,來到鴻蒙面前,說:『您還記得我嗎?您還記得我嗎?』於是
再拜稽首,願有聞於鴻蒙。
    「鴻蒙說:『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我無所知。』
    「雲神懇切地說:『我亦浮游,我亦猖狂,而百姓隨我而來,我不得已於萬民之望。
願聞一言,以利萬民。』
    「鴻蒙說:『擾亂天下之常理,破壞萬物之真情,故鳥夜鳴於樹林,獸散群於山澤。
草木皆黃,蟲魚受災。噫!治人之過也!』
    「雲神失望地說:『那麼,我該怎麼辦?』
    「鴻蒙說:『噫!你受害已深,難以開啟,快走吧!』
    「雲神懇求道:『我遇到您很困難,願聞一言以歸。』
    「鴻蒙曰:『噫!唯有心養。你只要清靜無為,萬物將會自然化成。忘記你的形體,
拋棄你的聰明,昏昏倫倫,與物相忘,就會與自然之洗氣同體。解其心知,釋其魂魄,
與萬物為一。歸於渾沌之境,達於無名之地。』
    「雲神聽後,頓開茅塞,說:『天示我以德!天示我以德!』
    乃再拜稽首,起身告辭而行。」
    那位儒士聽完後,說:「先生,您講的故事可真是妙趣橫生,啟人神智,沁人心脾。
但是,這些故事可都是無稽之談啊!」
    莊周說:「要聽我的故事,就必須松弛你的精神,發揮你的想象。如果只以常心常
知來聽,就如老牛聽琴,不知所雲。」
    一日,莊周正在午睡,突然聽得外面車聲雷動,滾滾而來。在這樣的荒僻村野,很
少有如此震人的車聲,他便與藺且一同出門觀望。
    遙見十乘駟馬華蓋的轎車從村外的大路上委蛇而來,後面揚起彌天黃塵。一群孩童
跟在後面,驚奇地打量著這長長的車隊,以為村子裡來了什麼大人物。車前的馭手甩著
長長的鞭子,口中不停地吆喝著,顯得威風十足。
    車隊來到莊周家門前,嘎然而止。從最前面的駟馬高軒內跳下一位身著錦緞的官人,
在二三隨從護擁下,大踏步走向莊周師徒倆面前。莊周細一打量,原來是蘇玉。
    這蘇玉便是上次跑到魏國向惠施誣告莊周圖謀相位的人。那次他誣陷不成,被惠施
閒置門客之中,久而久之,自覺臉上無光,灰溜溜不告而別。回到宋國,在睢陽城裡斗
雞走狗,仍還他無賴本色。宋君偃逐兄奪位之後,耽於聲色犬馬,專好各種新奇玩意,
這蘇玉時來運轉,竟以鬥雞走狗之術進寵於宋君。他天性諂媚,好玩權術,漸得宋君重
用,後來成為宋君的親信隨從。他這一次衣錦還鄉,便是想在父老鄉親們面前擺擺闊氣,
出一口多年來壓在胸中的惡氣。
    他遠遠便從車中看見莊周站在村頭的茅屋之前。他早就聽說了莊周的傳聞,知道他
現已辭官退隱,也知道經常有人不遠千里來向他求道。
    他一直不服氣惠施,也不服氣莊周,但是,宋國人一說起蒙邑的人才,便提起惠施
與莊周。惠施官居相位,莊周知周萬物,被人們稱為蒙邑二傑。
    今天,我蘇玉也有了出頭之日,雖然比不過惠施,但是比一個窮愁潦倒的莊周,總
是綽綽有余了吧。
    得意地想著,他便命令馭手停車,來到莊周面前,揖首道:「莊周先生一向可好?」
    莊周答禮:「村野之人,唯求清靜而已。」
    蘇玉故意回頭瞥一眼那長長的車隊,眉飛色舞地說:「宋君賜我十乘之車,供我省
親。」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莊周的褐布粗裳,說:「先生何必自苦若此呢?」
    莊周看著蘇玉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子,覺得十分可笑,十分可悲。他本不想理睬這無
德無行新貴,但他既然送上門來,何必不趁此教訓他一番。於是莊周微笑道:「請進寒
捨一敘。」
    蘇玉也不推辭,便隨莊周進了茅屋。揖讓一番坐定,莊周說:「我家貧如洗,無以
禮遇,唯有口舌,願獻寓言一則。」
    蘇玉笑道:「夫子雅興若此,唯當洗耳恭聽。」
    莊周緩緩說道:「有一家人住在河邊上,日子過得十分貧窮,僅憑編織蘆葦勉強糊
口。
    「有一天,這家人的兒子到水中游泳,潛於水下,得到一顆千金之珠。兒子高興地
帶回家中,交給父親,說:『我們以後再也不用編織蘆葦了。』
    「可是飽經風霜的父親卻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兒子,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這顆
千金之珠可是個禍害啊!趕快拿石頭來,將它砸碎,棄之遠方。』
    「兒子不解地問道:『父親,我好不容易才在深淵之中摸到一顆千金之珠,怎麼能
說是禍害呢?』
    「父親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兒子,你有所不知。那千金之珠,必然在九重之淵。
而九重之淵,是驪龍的住所。驪龍經常將千金之珠放在它的下巴之下,以防別人偷竊。
你能得到千金之珠,是正好趕上驪龍睡著了。驪龍醒來之後,必然會尋找它的寶珠,到
那時,你就無處藏身了。』」
    蘇玉聽到這兒,臉上已微顯不安,目光也開始游移不定,不敢與莊周的眼神相接。
莊周繼續說:
    「當今宋國之深,遠遠超過了九重之淵,宋王之殘暴,遠遠超過了驪龍。你能得到
十乘之車,肯定是碰巧宋王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之後,你難道不會粉身碎骨嗎?」
    蘇玉面色蒼白,汗珠從額上沁出來,口不能言。隨從們見狀,將他拖起來,挾住他
的胳膊狼狽逃竄了。他們的身後,傳來莊周與藺且爽朗的笑聲。
    後來聽說蘇玉一回到家中便臥床不起,一直躺了十幾天。宋君等著他回來鬥雞,不
耐煩了,便派人來催。蘇玉強支病體,返回睢陽,宋君已有了新的鬥雞手,已將他棄置
一邊,他的十乘之車理所當然也沒有了。蘇玉氣急交加,羞憤難當,病得更加嚴重。隨
從們樹倒猢猻散,投奔新主子去了。幸虧一位老相識將他送回家中。
    蘇玉這一次回家,可是丟盡了臉面。他閉門不出整整三個月,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莊周講的那個寓言,總是在他腦海中翻騰。以前,他覺得莊周那套學說只不過是弱者的
呻吟,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經過這一次從肉體到心靈的打擊,他也慢慢覺得莊
周所說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富貴難求;便有富貴,也如曇花一現。那麼,人活著
究竟為了什麼?有沒有讓人值得追求的東西?如果有,是什麼呢?
    他曾經騙過人,也曾經被人欺騙。他受過別人的鄙視,也曾經鄙視過別人。他吃過
苦頭,也享過富貴。到如今,細思量,卻如過眼煙雲,毫無痕跡。這一切,都是為何?
    百般思索,蘇玉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他想去請教莊周,又怕再次受到莊周的嘲謔,
因此不敢登門。
    這天,蘇玉拄著一根拐杖,獨自一人來到澤邊散步。遠遠看見莊周在水湄釣魚,數
次想過去與他搭話,卻覺得腳下有千斤之沉。
    莊周已注意到蘇玉在一邊踟躕不決的樣子,他完全理解蘇玉的心情。人在經過一次
重大打擊之後,往往會產生向善之心。他的天性良心會逐漸顯露出來,他會對過去的所
做所為感到羞愧,同時對人生的未來產生疑問。這時候,人最需要幫助,最需要友情,
最需要溫暖,最需要同情。
    於是,莊周收起魚竿,朝蘇玉走過去。他來到蘇玉面前,說:「你身體好些了嗎?
小心受著風寒。」
    蘇玉一聽,蒼白的面上湧出一片紅暈來。他抓住莊周的手,良久,才哽咽著說:
「先生,我有愧於您,您還如此大度,我蘇玉無地容身啊!」說著,低下了頭。
    莊周笑著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蘇玉抬起頭,似有所言,卻長歎一聲,欲言又止。
    莊周扶著蘇玉,來到一片乾淨的草地上,兩人席地而坐。
    然後,莊周說:「你好象有什麼難言之隱?請直言吧。」
    蘇玉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最近,我病臥在家,經常想到:人活一世,應當追求
什麼?但是,又自慚形穢,覺得我這樣的人,也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嗎?」
    莊周說:「有何不能!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讓你在輕松愉快之中如雲開冰釋。
    「秋天到來了,雨水增多,河流上漲,河道變寬。兩岸之間,本來近在眼前,而現
在,即使站在河中的小洲上,也看不清對岸的牲畜是牛還是馬。
    「於是,河伯欣欣然樂不可支,以為天下之水皆聚於此,天下之美盡歸於己。他順
著河水,向東而行,這天,來到北海之濱,河水入海之處。
    「他向東而視,只見浩瀚的大海與天相接,水天一色,茫無涯際,直看得他頭暈目
眩。相比之下,自己所擁有的那些河水真是太可憐了。
    「於是,他若有所失地對北海之神若說:『我以前聽人說過這樣的諺語:『聞道者,
以為莫若己者,』說的就是我啊!我曾聽過有人以為孔子之學為淺薄,伯夷之品性低下,
我當時不信,今天我才信以為真了。今天我看到大海之無窮,才知道學問之難窮,道理
之無盡。我如果不到你這兒來,就危險了,我就會終身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說:『井中之龜不可語之以海,是因為它拘束於井中狹小的空間;夏日之
蟲不可語之以冰,是因為它局限於夏季短暫的時間;一曲之士,不可語之以道,是因為
他局限於世俗的教育。今天你離開了自己處身的岸洲之間而來到大海,你見到了大海的
浩瀚無際,你便知道了自己以前是多麼渺小。因此,我可以給你講一講至大之理。
    「『天下之水,以大海為最:萬川歸之,不知何時而滿;尾閭(相傳為水出海處)
洩之,不知何時而竭。無論春秋,不管旱澇,大海的水都不會減少,它超過江河,不知
多少倍,但是,我北海之神從來沒有因此而自以為多。
    「『我自以為我來源於天地陰陽之氣,我在無窮的天地之間,就象一塊碎石小木在
大山之中一樣,是微不足道的。』
    「河伯插問:『您如此闊大,還是微不足道的嗎?』
    「『當然。我亦如此,何況他物。若以數計之,四海在天地之間,唯道不像四個小
孔穴在大澤之中嗎?中國在海內,難道不像積米在巨大的糧倉中嗎?天下之物,多以萬
數,而人只不過萬分之一。天下之中,有人居住,五谷生長,舟車交通的地方,也不過
萬分之一。因此,人及人所居住的世界,在萬物之中就象毫之末梢在馬身上一樣,是微
不足道的。三皇五帝以來,仁人志士所憂慮所爭奪的,不過如此。伯夷辭讓之,只不過
為名;孔子奔波之,只不過為利,都是把天下看得太重了。他們與你以前將河水視為天
下之美,有什麼區別呢?』」
    蘇玉聽完,精神為之一振,滿懷希望地說:「如此,則我亦有求道之望?」
    莊周說:「當然。天色不早了,你回家休息吧,明日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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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7 上午 04:28:36
夏日的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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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莊周回到家中,對藺且述說了在湖邊與蘇玉的談話。藺且不解地問道:
    「先生,像蘇玉這樣的人也能學道嗎?」
    莊周肯定地說:「當然能。在每個人的本性中都有自然之性,只不過有些人被俗學
埋沒了,一旦經過挫折之後,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第二天一大早,蘇玉便來到莊周家中,他急切地問莊周:
    「先生,您昨日所言,對我啟發很大,猶如撥雲睹日,重見光明,使我懂得了世間
萬物,都是不足為憑的,而天地才是至大之物。從今之後,我以天地為大而以毫末為小,
可乎?」
    莊周笑道:「道可沒有那麼簡單,人的心知所能了解的事物是有限的,而心知所不
能了解的事物卻是無限的。人活著的時間是有限的,而人出生前與人死後的時間則是無
限的。用有限的心知、有限的人生去追求無限的事物的大小,是不可能的。」
    蘇玉又說:「我聽人家說,最精密的東西是無形的,最大的東西是無窮的,果真如
此嗎?」
    莊周說:「從小的角度來看大的事物,好象沒有邊際,從大的角度看小的事物,好
象沒有形體。精密,就是物之小者。小大精粗,並不能說明道。可以用語言表達的,是
物之粗者,可以用心知來思考的,是物之精者,而道,則是語言不能表達,心知不能思
考的,因此,不在大小粗精之列。」
    蘇玉又問:「那麼,怎麼才能確定事物的貴賤大小呢?」
    莊周說:「從道的角度來看,所有的事物都無貴無賤,互相平等。從物的角度來看,
事物之間互有貴賤之分。其實,所有的物都有它值得肯定的地方,也有它需要否定的地
方,因此,因其所大而大之,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萬物莫不小。天地可為積
米,毫末可為丘山。」
    蘇玉又問:「既然事物的貴賤大小都沒有一定的標準,那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
什麼?我應該選擇什麼?我應該拋棄什麼?」
    莊周說:「從道的角度來看,事物之間根本就沒有貴賤之分,這樣,你就不會拘束
你的意志。向道靠攏,事物之間根本就沒有多少之分,這樣,你就不會拘束你的行為。
你的精神廣闊而深遠,若四方之無窮,你就會兼容萬物,並包大小。萬物一齊,無短無
長。道是無窮的,而物則有生有死。透過那有生有死的物,把握那無窮的道,你就不再
去區分事物的大小貴賤。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都按自然之本性,毫無強求,毫無拘
束。」
    蘇玉又問:「那麼,得道後,對人生有何益處?」
    莊周答道:「得道之人,必然達於自然之理;達於自然之理者,必然明於事物變化
的規律;明於事物變化規律者,必然能做到不以物害己。
    「得道之人就是至德之人。至德之人,火不能燒傷他,水不能淹溺他,夏暑冬寒不
能侵害他,飛禽猛獸不能傷害他。並不是說至人故意去接近它們而不受傷,而是說至人
能夠觀察到禍危到來的跡象,謹慎從事,物就無法傷害他。」
    從此之後,蘇玉便每天到莊周家中向他問道。莊周讓藺且將以前的一些談話錄給蘇
玉看了,又指點他讀《老子》。同時,莊周告訴蘇玉,要想悟道,必須靠自己的體驗,
必須到大自然中去與天地萬物相互親近,合為一體。
    盛夏已經來臨。蒙山披上了一層蔥綠的夏妝。莊周帶著藺且與蘇玉,來到蒙山游玩。
    高大的樹木枝葉茂盛,遮住了灼人的陽光。莊周與弟子行於山中,覺得涼快爽朗,
清新無比,與山下的燥熱形成鮮明的對照。時而從深谷之中傳來幾聲鳥鳴,反而更顯出
森林的幽靜。
    莊周深深吸了一口新鮮清涼的空氣,望著藺且與蘇玉說:
    「山林啊,給予我如此大的快樂!」
    他們翻過幾座山頭,來到一片伐木場。有很多木匠聚集在這兒,砍伐木材。但是,
奇怪的是,有一些十分高大粗壯的樹木卻稀稀落落地矗立在成片的已被砍倒的樹木之間。
莊周與兩位弟子走近前去一看,這種大樹雖然枝葉繁茂,根粗身高,樹蔭之下可容納數
十人,但是,仰而視之,其小枝彎曲而不能成為棟樑之材;俯而察之,其大根文理散亂
而不能成為棺槨之材。
    藺且向旁邊一位木匠問道:
    「這麼大的樹,你們為什麼棄而不顧呢?」
    木匠說:「此乃不材之木,毫無用處。」
    莊周聽了木匠的話,十分感慨。世上之人都希望自己成材,希望自己有用,但是,
成材、有用,正是自我毀滅的契機。一個才能超群的人,往往成為眾矢之的,而無才無
用的人,卻能保持自然的年份。象這種無用的大樹,正是憑借著它的無用,才能直立生
存,而那些有用的木材卻被砍伐喪生。莊周又聯想到當漆園吏時經常見到的一種情形:
工匠們用刀子割開漆樹的皮,讓漆汁流出來。如果漆樹裡面沒有漆汁,人們就不會去割
它了。漆樹之被割,正因為它有用啊!
    於是,莊周對藺且與蘇玉說:
    「這種樹木以不材無用而終其自然的年份,其它樹木以成材有用而被砍伐夭折。為
人亦是如此。不材者得福而有用者先亡。」
    天色將晚,莊周與兩位弟子下得山來。由於貪戀山中景色,行路遲遲,已無法趕回
家了。莊周突然想起,梓慶的家就住在山腳下,於是師徒三人便直奔梓慶家而來。
    他們來到梓慶家中時,已是掌燈時分。梓慶一看是故人莊周來訪,喜出望外,將莊
周師徒三人讓進茅屋,便對兒子說:「趕快去殺鵝,準備招待貴賓。」
    莊周忙說:「不必,不必。隨便填填肚子就行了,何必如此破費。」
    梓慶笑道:「我雖貧窮,但是莊先生光臨寒舍,怎能如此草率。」回頭對兒子說:
「趕快去吧!」
    梓慶的兒子出去一會兒又回來了,向父親請示道:「我們家的那兩只鵝,一只能打
鳴,一只不能打鳴。殺哪一只?」
    梓慶說:「就殺不能打鳴的那一只吧,留著能打鳴的看家用。」
    兒子又出去了。不一會工夫,一只肥大的鵝就煮好了。莊周師徒三人吃得十分入胃。
    當夜,師徒三人便留宿於梓慶家中。翌日上午,莊周告辭了梓慶,帶著藺且與蘇玉
回家。
    回家的路上,藺且問道:
    「先生,昨日山中之大木,以其木材無用而保持它自然的年份,而梓慶家的鵝則因
不材而被宰殺。請問先生,您究竟是希望成材呢,還是希望不成材?」
    莊周笑道:「藺且,你現在提問題可越來越刁了。我告訴你,我將游於成材與不材
之間。」
    稍頃,莊周又說:「成材與不材之間,雖然有些相似,但是,還不能擺脫危險。如
果憑借道德而游於世間,就不會有被殺的危險。達道之人,沒有人誇獎他,也沒有人詆
毀他,像龍那樣善變,像蛇那樣機靈。他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從來不會固守於某種
模式。有時候在上,有時候在下,但是,他的內心卻永遠保持和諧的境界。他的精神遊
於萬物之初,因此,他能夠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奴役。象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有被殺的
危險呢?」
    蘇玉問道:「如果不達於道,那會怎樣呢?」
    莊周答道:「世間萬物,有合必有離,有成必有毀。合為離之始,成為毀之機。有
角則被挫,位尊則被譏。角乃挫之因,尊乃譏之初。有為則吃虧,有能則被讒。因此,
世間之事,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根本不足為憑。如果不明於大道,而埋頭於世事,則
死亡就在眼前而不自知。你們可要記住,任何處世之法都不保險,唯有進入道德之境,
方可立足於險惡的人世之間。」
    有一天,莊周正在與蘇玉、藺且談道說理,來了一位年逾花甲的朝中大員,向莊周
請教養生之道。剛開始,莊周推辭道:「我乃村野匹夫,沒有養生之道。」那位大員苦
苦哀求道:「我在宋國供職已有四十年了,所見日多,所知日少。現在即將解甲歸田,
願先生一言以教。」
    莊周看他這麼大歲數了,還來虛心求教,便說:「善於養生者,其實很簡單,就象
牧羊一樣,只要鞭打羊群後面的羊就行了。」
    年老的官員不解地問:「此乃何意?」
    莊周進一步解釋道:「牧人趕著一群羊,只要鞭打後面的羊,前面的羊也就會委蛇
而行。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牧人就一會兒跑到前邊,一會兒跑到後邊,一會兒跑到左
邊,一會兒跑到右邊,費力雖多,羊群已亂。養生者亦如此,順其自然,無為清靜,便
可養生。」
    年老的官員聽完莊周的話,好象還是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於是,莊周便說:「好
吧,我給你舉兩個相反的例子。
    「魯國有個名叫單豹的人,逃避人世,獨自居住於深山老林之中,不與任何人來往。
他活到七十歲還面如嬰兒,未見衰老之跡。單豹自以為得養生之道。可是,有一天,他
不幸在山中遇到了餓虎。餓虎將單豹捕而食之。
    「魯國還有個名叫張毅的人,與單豹正好相反。他不但居住於人群之中,而且專門
往王公大人家中趁行,以拉攏關係。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養生。可憐張毅,剛活到四
十歲就發內熱之病而死。
    「單豹養生,只注意於內在的自然之氣,而忽視了與人群交往,因此喪生虎口;張
毅養生,只注意與外在的人群交往,而忽視了內在的自然之氣,因此病從內發。
    「這兩個人,都不懂得牧羊的道理。善於養生者,則內外交相養。以其自然之氣助
其處於世俗之間,以其世俗之間所得,助其自然之氣。如此,則虎不得食,病不得害。」
    那位大員聽後,稱謝告辭。
    蘇玉疑惑地問道:「先生,像這樣的朝中大員,整天奔波於利祿之場,也有資格學
道嗎?」
    莊周笑著說:「任何人都有資格學道。人與人的本性是相通的,地位與職業的不同
並不能埋沒人類的共同本性。不僅朝中大員可以學道,君主侯王也可以學道。君主侯王
與百姓人民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悟道。」
    蘇玉一聽,不禁聯想起自己以前的愛好——鬥雞,於是他又問道:「那麼,鬥雞者
也可以悟道嗎?」
    莊周說:「當然可以。我給你講一個鬥雞者的寓言。
    「有一位紀渻子,專門為宋王養鬥雞。宋王讓人挑選了一只最好斗、最剽悍的公雞
送給他,期望他能夠培養出第一流的鬥雞來。
    「十天之後,宋王來問他:『雞養好了嗎?』
    「紀渻子回答道:『沒有,這只雞現在還昂頭驕傲,恃氣未滅』。
    「又過了十天,宋王來問:『雞養好了嗎?』
    「紀渻子回答說:『沒有,這只雞現在聽到聲音、看見物影都會敏感地反應。』
    「又過了十天,宋王來問:『這下好了吧?』
    「紀渻子回答說:『還沒有。這只雞現在目光猶有恨意,盛氣未滅。』
    「又過了十天,宋王又來回:『還沒好嗎?』
    「紀渻子說:『差不多了。別的雞雖然鳴叫於旁挑戰,也不會驚動它,看起來就象
只木雞一樣。它精神內守,不為物動,沉著應戰,胸有成竹。其它的雞一看見它,嚇得
扭頭就跑,根本不敢和它對陣。』
    「鬥雞者若能如紀渻子,便為善養生者。」
    蘇玉驚疑地問道:「先生,您對鬥雞也如此熟悉嗎?」
    莊周笑道:「我平生淡於名利,但是與三教九流卻無所不交。」
    蘇玉說:「我在鬥雞場上混了十多年,很少見過呆若木雞之雞。但是,這種雞,肯
定是最好的鬥雞。」
    莊周進一步啟發道:「不僅鬥雞如此,為人亦是如此。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勇
無勇,大仁不仁。真正有德之人,並不時時表露於外。譁眾取寵、虛張聲勢者,未必有
德。」
    蘇玉趕緊記下了這篇寓言,將它與藺且所記寓言合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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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莊周從市場上賣屨回來,看見村子裡停著很多馬車,一眼望去,不大的村子
簡直成了一個停車場。
    他一進門,就問顏玉:「哪來的這麼多馬車?」
    顏玉說:「聽孩子們說,是曹商回來了。」
    莊周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真讓我說准了:無恥者富,善言者顯。」
    顏玉問道:「此話怎講?」
    莊周便將當年同學於蒙山學堂的事對顏玉說了一遍。顏玉聽後,感慨地說:
    「唉,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曹商主動上門拜訪莊周。莊周雖然十分厭惡曹商的為人,但是,他已不像
年輕時候那樣心高氣盛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使他變得平和多了。因此,他還是熱情地
接待了曹商。
    曹商對莊周講了這些年來在睢陽的政治活動,莊周也對曹商講了自己的經歷。末了,
曹商對莊周說:「你看見村子裡停的那些馬車了嗎?」
    莊周說:「看見了。」
    曹商說:「這在歷史上也是少見的,除了國君,誰能擁有這麼龐大的車隊呢?」
    莊周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笑。
    曹商繼續說:「我得到這些車,也不容易啊!當年宋君派我去秦國訪問的時候,也
不過給我配備了數輛馬車。可是,當我千里跋涉到達秦都鹹陽,見到秦王時,卻憑著三
寸不爛之舌,使秦王大為滿意。他待我為上賓,並與我同寢同食,寸步不離,我離開秦
國時他破例賜給我私人百乘馬車。」
    莊周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
    曹商說得高興了,不免忘形:「當年我就給你說過,要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
存下去,必須注意自己的言行。你看,你現在住在這樣的窮鄉僻壤之中,每天到市場上
去賣點屨,面色發黃,脖頸細長,生活多麼乏味,多麼單調,多麼可憐!當然,你可以
說,你也知足了。我可不能知足於此,這也許是我的短處。
    「但是,在萬乘之主面前搖鼓三寸不爛之舌,而得到百乘馬車,卻是我的長處。」
說著,有意無意看了一眼地下堆著的葛麻。
    莊周早已在心中編好了一個寓言,便對曹商說:「我聽剛從秦國回來的一位醫生說,
秦王得了一種惡疾,渾身長滿了膿包,而且還有痔瘡?」
    曹商一聽,覺得很茫然,我見秦王時,他身上穿著衣服,沒見有什麼膿包呀!正在
疑惑,莊周又問:
    「你既然與秦王同寢同食,還連他身上的膿包與痔瘡也不知道嗎?」
    曹商本來是虛張聲勢,一聽莊周追問,便只得說:「是的,那膿包與痔瘡可厲害了!」
唯恐顯得他不知道秦王的事。
    莊周又說:「聽說秦王有令:能使膿包潰散的,可得車一乘;如果不嫌髒臭,用舌
頭去舔那痔瘡上的膿血,便可得車五乘。所治愈卑下,得車愈多。真有其事嗎?」
    曹商答道:「有的,我親眼見那些醫者用舌頭去舔秦王的痔瘡!」
    莊周說:「那麼,你用舌頭舔過多少次秦王的痔瘡?不然,怎麼能得到這麼多的車
呢?」
    曹商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莊周開心地大笑起來,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曹商面色如灰,雙手發抖。
    莊周笑完了,大聲說:「你快走吧!免得你的臭嘴污染了我屋子裡的空氣!」
    莊周的葛屨生意越做越興隆。他的屨不僅質量好,而且價格低廉,因此,在蒙邑的
市場上頗受歡迎。有時候,他剛一送到市場上,便讓顧客們搶光了,他也落得清閒,可
以早早回家。
    有一次,他賣完屨,正在收拾攤子,過來了一位小販,對莊周說:
    「以後,我將你的屨全包了。」
    「此話怎講?」莊周抬起頭問道。
    「實不相瞞,你的屨價廉物美,若運到當今天下最大的商業都市陶邑去,肯定可以
賺更多的錢。」那小販說。
    「我並不想賺太多的錢。不過,你若能將我家的葛屨全部包銷,卻也省得我費時費
力地零售。」
    兩人當即說定,由那位小販以現零售價將莊周家編織的葛屨全部買下。於是,莊周
便帶著小販到自己家中,對藺且與顏玉講述了緣由。藺且與顏玉都很高興,莊周已經五
十多歲的人了,還經常到市場上賣屨,他的身體也受不了。這下可好了,不用再去跑市
場了。
    從此之後,莊周就更加消閒了。他有時候幫助藺且到野外去采葛,實際上也只不過
轉一趟,因為藺且怎麼也不讓他動手。有時候在家中幫助妻子錘錘葛麻,偶爾也試著編
屨。但是,他編的屨,不是套不到腳上,就是肥大得象船一樣,惹得妻子與兒子嘲笑他。
    閒著沒事,他還是去釣魚。現在釣魚,跟以前釣魚可不一樣了。還沒有經營葛屨生
意的時候,日子過得比較緊張,雖然在湖光水色之中垂釣,但是心事卻往往在生計上。
釣不到魚,一家人吃什麼啊!因此,良辰美景,無心欣賞,清山秀水,空自多情。眼下
可好了,葛屨生意已經打入了陶邑市場,莊周再也不用為吃飯而發愁了。他可以靜下心
來,在蒙澤邊手持魚竿,眼觀水色,耳聽山風,讓大自然的美盡情往自己胸中灌注。
    釣魚,就象靜坐、鼓琴、讀書、談論一樣,成了莊周很重要的一種養生手段,甚至
是最重要的。靜坐,可以使人五官封閉,身心俱遣,進入幽冥之境。鼓琴,可以在美的
音樂之中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讀書,可以神遊千古,暫時忘記世間的煩惱。談論,可
以通過語言來塑造一個美麗的世界,或者諷刺、嘲弄那丑惡的現實。
    但是,所有這些,都沒釣魚那樣讓莊周傾心。因為釣魚不僅可以在靜默之中讓自己
的精神達到極高的自由,跨越時間、跨越空間,逍遙於宇宙之中,而且可以讓自然界的
形象與聲音以它毫無歪曲、毫無阻攔的姿態進入自己的胸中。莊周平生最喜歡兩個東西:
精神的自由與自然的風景。而釣魚於湖畔,卻可以一舉兩得。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鳥飛於空中,魚游於水下。遠處的蒙山倒映於湖中,天上的
白雲也鑽入了水底。松濤陣陣,鳥鳴啾啾。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莊周置身於其中,覺
得人的幸福莫過於此。
    這天,莊周的合作者從陶邑給他捎來一封信。信上說他最近事務太忙,希望莊周將
織好的屨送到陶邑去,路費由他負擔。莊周笑著對藺且與顏玉說:「生意人真是斤斤計
較,什麼路費不路費。我倒是想去一趟陶邑。」
    於是,莊周便雇了一乘牛車,將最近織的屨裝好,到陶邑去了。
    莊周走後第三天,藺且出門采葛去了,顏玉正在家中織屨。突然,兒子從外面慌慌
張張跑進來,說:
    「有兩個大官模樣的人到我們家來了!」
    顏玉倒不慌忙,自從進了莊周的家門之後,他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有來求道的,有
來炫耀的,有來送粟的。今天,又是來干什麼的呢?
    顏玉還未收拾掉手中的活,一胖一瘦兩個官人已進到了門口:
    「請問,這就是莊周先生的家嗎!」
    「是的。」顏玉一邊答話,一邊來到門口。
    「莊周先生不在家嗎?」
    「他到陶邑去了。」
    「何時回來?」
    「他出門從來都沒有期限,什麼時候游玩夠了,什麼時候回家。」
    那兩個官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嘀咕了幾句顏玉聽不懂的話,問道:
    「他去陶邑什麼地方?」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到葛屨店送屨去了。」
    那兩個官人看了看院子裡堆著的葛麻,屋子裡堆著的葛屨,沒有說話,轉身就要走。
    「且慢。」
    兩位官人吃驚地回過頭來,沒有想到這位村野婦道人家還會主動跟他們說話。
    「你們來找莊周先生有何貴幹?」
    「我們是楚國的大夫,楚王派我們來聘莊先生為楚國的宰相。」胖子說。
    「你們不要白費力氣跑到陶邑去找他了,他肯定不會答應的。」
    「你能做莊周先生的主嗎?」瘦子問道。
    「知夫莫若妻。我了解他的個性。」
    兩位大夫不信莊周能夠拒絕如此尊崇的地位與待遇,再加上楚王有令,便直奔陶邑
而來。
    陶邑真不虧為天下第一商業大都。當年范蠡幫助越王勾踐滅吳復仇之後,深知官場
之事,禍福相倚,便辭官歸隱,北遊於齊,最後定居於陶邑。並改名為陶朱公,在此地
經商,「三致千金」。陶邑能成為天下商業大都,與它的地理位置有密切的關係。它北
臨濟水,東北有荷水溝通泗水,水路交通十分便利。陶邑的東北是商業發達的衛國,向
東是齊國與魯國,向西是魏國與韓國。南方的楚國商人也將陶邑作為向北販運貨物的主
要目標。因此,陶邑成為「貨物所交易」的「天下之中」。
    一進入陶邑之城,滿街都是店舖。講著各種方言的商人在叫賣著種類繁多的商品。
來來往往的顧客在挑選著自己需要的東西,並跟商販們討價還價。
    兩位楚大夫尋問了好多家葛屨店,沒找到莊周。最後,他們好不容易在一個不太起
眼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葛屨店,這家店舖的主人就是莊周的合作者。但是,主人告訴他
們,莊周聽說陶邑北邊的濮水,風景優美,他已到濮水游玩去了。
    兩位大夫失望地離開葛屨店,又直奔濮水而來。這一下,可真如大海撈針,誰知道
莊周在濮水的什麼地方游玩。
    兩位楚大夫在濮水兩岸尋找了四五天,也不見莊周,當地的百姓也不認識他,這可
急壞了他們。若非楚王有令,必須帶回莊周先生的回話,他們真想返回楚國了。
    這天中午,兩位楚大夫正在河邊長吁短歎,忽見有一個人在那邊僻靜的河灣處釣魚,
便想過去碰碰運氣。瘦子上前問道:
    「你知道莊周先生嗎?」
    「鄙人正是。」莊周回頭看了一眼,是兩位身著楚服的大夫。
    「哎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巧遇!
    巧遇!」兩位楚大夫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你們找我有何貴幹?」莊周一邊繼續釣魚,一邊問道。
    「莊周先生,你可讓我們找得好苦啊!從蒙邑追到陶邑,從陶邑追到濮水,風餐露
宿,星夜兼程。回到郢都,您可得在楚王面前給我美言幾句啊!」胖子急切地說。
    「到郢都去幹什麼?」莊周雖然猜到了幾分二位的來意,卻裝糊塗問道。
    瘦子過來站在莊周旁邊,慢條斯理地說:
    「噢,我們還沒有告訴您特大的好消息哩!莊先生,您時來運轉了,再也不必風塵
僕僕地跑到蒙邑來賣葛屨了,楚王特派我們來請您到楚國去,擔任楚國的宰相。」
    「莊周無意於為仕。」
    「莊周先生,這話怎講?當今天下,諸國爭雄,而有能力一統天下者,唯秦楚兩國
而已。天下萬民,都希望早日結束這諸國交戰的局面。而您的學說,又以反戰為核心。
難道您能拋下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不管嗎?難道您不想一展宏圖,實現自己多年來的願
望嗎?」瘦子大夫企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因為他感覺到莊周這樣的人是不會為利祿
動心的。
    莊周為了不讓這兩只討厭的烏鴉繼續煩人,便乾脆說:「我沒有什麼宏圖要實現,
也無力拯救萬民,你們請回吧!」
    胖子失望地看了瘦子一眼,覺得沒什麼希望了。但是,瘦子還不死心,繼續說:
    「莊周先生,楚王知道您年輕的時候漫遊過楚國,而且知道您對我們楚國的風土人
情十分喜歡。楚王讀過您的一些寓言,十分欣賞您的學說,十分佩服您的文章。讓您來
擔任楚國的宰相,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莊周一聽,心中暗自發笑。這楚王看來真是下了一番功夫,做了充分的準備,才派
來人請我的。但是,我莊周雖然喜歡楚國的風土人情,也不喜歡楚國的相位,因為郢都
的政治角鬥場可不是沅湘之間的祭祀歌舞啊!於是,他手持魚竿,也不回頭,說:
    「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楚王將它殺死,用其甲占卜,每占必靈。楚王將死龜的
骨頭用布巾包好,裝在漂亮的竹箱中,供於廟堂之上,可有其事?」
    「有。」二大夫異口同聲地答道。
    「對於這只龜來說,他是願意死亡而將骨頭留在世上讓人視為寶貝呢,還是願意活
著而在泥水之中拖著尾巴自由自在的游玩?」
    「當然願意活著在泥水之中拖著尾巴自由自在地游玩。」胖子趕緊接著說。
    「既然如此,你們趕快走開吧!我也願意做一只活著的烏龜在泥水之中搖尾而戲,
不願讓楚王將我的骨頭供養於廟堂之上。告訴楚王,讓他死了這條心吧,我莊周終身不
願出仕,寧願在江湖之中逍遙自得。」
    說完,將魚竿一提,一條大魚上鉤了。
    兩位楚大夫大眼瞪小眼,徹底灰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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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7 上午 04:30:08
夏日的微風
帥哥喲,離線,有人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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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派:無門無派
註冊:2006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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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貼心情
這些日子,惠施的心中頗不平靜。自從他出仕魏國,取得了梁惠王的信任,並擔任
魏相之後,魏國的外交政策都是按他的思想制定的。二十多年來,魏國一直堅持團結齊
楚,抵禦強秦的方針。魏國雖然在西部被強秦占去很多土地,但是,東部與南部的邊防
卻是穩定的。
    可是,現在卻半路殺出個張儀來,張儀的外交活動是為秦國服務的,他企圖采取合
縱政策,讓山東諸國之間互相內戰,然後秦國乘虛各個擊破,最後由秦國來統一天下。
張儀的策略深得秦王稱賞,秦王派他以特使名義周游諸國,對各諸侯誘以重餌,脅以利
害,軟硬兼施,力圖瓦解山東諸國的抗秦聯盟。張儀首先瞅中了魏國,因為魏國是秦國
以西向東推進的第一道屏障。
    於是,張儀便到魏國來游說魏王。張儀主張讓魏國、韓國與秦國聯合起來攻打齊國
與楚國。梁惠王雖然多年來一直很信任惠施,但是,在張儀富於煽動性的言辭面前,卻
難以拒絕。於是,梁惠王便向其他大臣們徵詢意見。而張儀早已用金銀財寶收買了魏王
手下的所有重臣,當然,惠施例外。
    因此,在上一次的朝廷大辯論中,滿朝文武只有惠施一人主張繼續實行聯合齊楚的
政策,而其他的官員都同意張儀的意見,讓魏國與秦國結為同盟。
    眼看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政績就要毀於一旦,惠施痛心疾首,寢食不安。這天,
他獨自一人來見梁惠王,以作最後的努力。在去宮中的路上,惠施苦思冥想說服惠王的
方法。這些年來,惠施在從政之余,也學習了不少關於辯論的知識,認識了一些以辯論
為職業的人。那些人能將白的說成黑的,無的說成有的,什麼「雞三足」、「卵有毛」
等。惠施雖然認為以辯為職業而造奇談怪論是毫無用處的,但是說話講究條理,講求名
實之分,則是很有意義的。經過多年的磨練,再加上他好辯的天性,惠施已經成了天下
無敵的辯者。多麼奇怪的問題他都能回答,多麼饒舌的論題他都能澄清。
    今天,他要施展出渾身的本領,說服惠王放棄張儀的邪說。
    惠王正與張儀密謀,一聽惠施求見,便獨自出來接待他。
    不等惠施開口,便先說:
    「先生,您不要再說了,滿朝文武盡言聯合秦國,攻打齊楚是有利可圖的,難道他
們都是錯的,而只有你一個人才是正確的嗎?」
    惠施一聽,計上心來:「大王,問題可沒有那麼簡單。我今天不再講聯合齊楚的利
處,我只想讓您明白一個婦孺皆知的道理。」
    「什麼道理?」
    「如果攻打齊楚真是有利可圖,那麼,滿朝文武都說有利可圖,就說明滿朝文武都
是智者,智者難道有這麼多嗎?如果攻打齊楚真是無利可圖,那麼滿朝文武都說有利可
圖,就說明滿朝文武都是愚者,愚者難道有這麼多嗎?
    「凡是謀劃的策略,都只不過是主觀的設想,都有疑問存在。有一半人懷疑是正確
的,有一半人懷疑是錯誤的,才是正常情況。現在滿朝文武眾口一辭,說明大王您已失
掉了一半的人心,他們都被張儀收買了。失掉一半人心的國君,滅亡無日矣。」
    魏王還未答話,張儀便從屏風後面轉出身來,說道:「惠施,你的花言巧語也該收
場了吧。正確的謀略總是讓絕大多數人贊同,只有你的那種無稽之談才唯有自己相信。
魏王已經決定,限你三日之內,離開魏國!」說完,嘴角流露出得意的微笑。
    惠施看著惠王,惠王低下了頭。
    惠施徹底失望了。他收拾行裝,帶著幾十個忠誠的門客,淒涼地離開了凝聚著他半
生心血的大梁。
    但是,惠施偃兵息戰的政治願望並沒有消亡。他又選中了楚國,想在楚國實踐自己
的理想。
    經過長途跋涉,惠施一行終於來到了楚國。楚王十分歡迎惠施這位大名鼎鼎的政治
家、學者,欲委以重任。但是,大臣馮郝卻對楚王說:
    「張儀是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把惠施從魏國驅逐出來,而您卻接納了惠施,
這勢必要構怨於張儀,引火燒身。」
    「依你之見,若何?」
    「惠施是宋國人,宋王一直想聘請惠施,但是惠施嫌宋國太小,現在他已到了山窮
水盡的地步,大王不若將他送到宋國。」
    於是楚王便對惠施說:
    「我本想重用您,又怕埋沒了您的才華。您還不如到宋國去,宋王對您的仰慕之情
是天下共知的。」
    可憐惠施,又象一只皮球一樣被楚王踢到了宋國。在去故鄉宋國的路上,他一直在
想,蒙山依舊嗎?蒙澤無恙嗎?莊周還好嗎?
    宋君偃已經接到了楚王提前送來的消息,說惠施要來宋國。宋君偃十分高興。奪位
以來,他一直懷有與周圍大國一爭高低的雄心,但是,可惜沒有才智之士替他出謀劃策。
宋國太小了。有能力的士都往秦國、齊國、楚國、魏國、韓國、趙國跑,而不願效力於
宋。
    這下可好了,老天助我,張儀逐走了惠施,楚王又將惠施送到宋國。有了惠施這樣
聰明過人、能言善辯的人才,宋國可就有希望了。
    這天,宋君偃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歡迎惠施的到來,宋國的文武大臣都參加了。宋
君偃當眾宣佈聘請惠施為卿大夫。
    宴會散後,宋君偃將惠施留下,問道:
    「依先生之見,實行何種內政外交政策,才能成為天下梟雄?」
    惠施說:「對內則愛民,對外則罷兵。」
    宋君說:「請言其詳。」
    惠施以為宋君對他的主張感興趣,便滔滔不絕地說道:
    「民眾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國君如果得不到一國之民的支持就危險了。不要過於貪
婪,不要過於奢侈,要讓民眾生活得好一些。對外也不要發動侵略戰爭,只要能維護自
己國防的安定就行了。」
    宋君一聽,失望之極。他沒想到聲名遠揚的惠施竟然是個窩囊廢。他本想讓惠施輔
佐他用武力與計謀實行霸業,可是惠施說的卻盡是些愚腐無用的東西。
    初見惠施時的興奮與激動,就因為第一次談話而跑得無影無蹤。宋君雖然對惠施很
好,卻再也沒有向他問過國策。
    惠施在睢陽住了一個多月,閒著沒事,這天,他對宋君說,極想回老家蒙邑去看看。
宋君為了表示他對惠施的熱情,也為了讓天下之人知道他禮賢下士,便給惠施配備了二
十乘馬車,讓他還鄉省親。惠施極力拒絕,無奈宋君十分堅決,也只好答應了。
    這天,莊周正在蒙澤邊上垂釣,隱隱聽見遠處車身雷動,進了村子。不一會,兒子
跑來氣喘吁吁地說:
    「又有一個大官到我家來了,有好多好多的車!」
    「哪來的大官,來干什麼?」
    「說是你的故人。」
    「故人?」莊周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他們已經過來了!」兒子指著從村子裡來的一群人,急切地將莊周的頭硬
轉過來,讓他看。
    莊周一看,有十幾位衣著華麗的官員朝這邊走來,為首的那個人,好象有些面熟。
    「莊兄,真是好興致啊!釣了不少的魚吧?」
    莊周一聽聲音,才反應過來為首的那位就是惠施。老友相見,激動不已,莊周放下
手中的魚竿,跑過去抓住惠施的手,兩眼從上往下地打量著他。惠施也細細地端詳著莊
周。兩人無言地對視著,彷彿一個世紀沒有見面了。千言萬語在胸中,卻誰也不知說什
麼才好。
    稍頃,莊周說:「你的雙鬢已經發白了!」
    惠施笑道:「你的額頭也平添了如許皺紋啊!」
    莊周笑著說:「是的,我們都老了。」又轉身看了一眼蒙澤,感慨地說:「可蒙澤
還是象從前那樣年輕。」
    「是啊,」惠施深情地凝視著小時候經常來游玩的蒙澤,口中喃喃地說:「山河不
老,青春易逝!」
    「到家中去吧,這兒風大。」
    「不,我們還是在這兒吧!你讓我好好看看這兒的草,這兒的水,這兒的鳥。我已
經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它們了,魂牽夢縈啊!」
    年輕的時候,莊周每天都跑到蒙澤邊來游玩,惠施總覺得不可理解。現在,經過二
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惠施的心中也逐漸萌發了對自然的熱愛之情。今天,面
對著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的家鄉風景,他更是深深地陶醉了。他暫時忘記了張儀,忘記
了惠王,忘記了楚王,忘記了宋君,忘記了政治場中的失意。蒙澤那清澈見底的水洗清
了他多年胸中存積的郁悶,就象母親用她溫柔的手拭去兒子臉上的眼淚。
    他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湖邊,忘記了旁邊還有莊周,還有門客。稍頃,莊周說:
    「惠兄,舊地重游,有何感受?」
    「美不美,家鄉水啊!」惠施從迷醉中回到了現實,轉過身來對莊周說。
    「功成名就之人,還留戀這窮鄉僻壤嗎?」
    「何談功成名就,我現在形同喪家之犬啊!」惠施苦笑道。
    「此話怎講?」莊周有些愕然。
    於是惠施告訴了他怎樣被張儀用詭計逐出魏國,又怎樣被楚王象踢皮球一樣踢到宋
國,又怎樣被宋君冷落。說到最後,黯然神傷,語聲喑啞。
    莊周聽見惠施的訴說,又見他傷心的樣子,心中也為老友難過。他雖然對官場浮沉
早已看破,但是,惠施畢竟是自己多年唯一的知己,再加上惠施的學說以愛民為核心,
他與那些一味追求富貴的貪官污吏畢竟不同。
    但是,莊周畢竟是莊周。他不僅沒陪著惠施一塊兒傷心,反而哈哈大笑著說:
    「惠兄,你也真夠氣量狹小。古代聖賢連天下都辭而不為,你失掉一個小小的相位
就如此傷心嗎?」
    「那魏國可凝聚著我半生的心血啊!」惠施到底難以解脫。
    「你的心血就不應該耗費在那兒!」莊周一臉不屑地說。
    惠施有點後悔了。他不應該在莊周面前失態。莊周的為人他又不是不知道,視天下
如彈丸,視官位如糞土。但是,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悲憤,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卻
怎麼也抑止不住地要發洩出來。
    「我當年就對你說過,到頭來,你除了兩鬢霜白,什麼也不會得到的。」莊周繼續
戳他的痛處。
    「可是,我畢竟給魏國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啊!」惠施又恢復了他好辯的本性。
    「你做的那些好事,比起魏王與魏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們所做的壞事來,曾不如九牛
之一毛!」莊周也來勁兒了。
    「雖然是九牛之一毛,但是,好事總是好事嘛!」惠施不服氣的爭辯。
    「你做的好事,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反而有害於大道。」莊周也不讓步。
    「你也別太過分了,怎麼能說有害於大道呢?」惠施甚至有些生氣了,不滿地問。
    莊周卻心平氣和地說:「你對百姓做一點好事,就象在大火之中潑了一盆水,不但
不能救火,反而使火勢更旺。」
    「請言其詳。」
    「天下之士就是因為有象你這樣的人,才相信有清官存在,相信有開明的政治存在。
於是,他們講仁義、講禮樂、講兼愛、講尚賢,而忘記了絕大多數的官吏是貪得無厭的,
忘記了所有的帝王都是殘暴無情的。這樣以來,紛紛擾擾的天下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爭辯了半天,還是道不同不相謀啊!」
    「事實已經證明,你鬥不過那些人,你不得不認輸。」莊周笑道。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與他們鬥到底!」惠施激昂地說著,好象他現在已經不是
一位被讒逐出的亡命之徒了。剛才哭喪著臉向莊周傾訴不幸的惠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莊周一看惠施如此激動、如此亢奮,便知道他並沒有真正從夢中醒來,他還在追求
著那些幼稚的幻想。不幸的打擊不但沒有使他看清現實,反而使他對自己的理想更加執
著了。
    「可悲!可悲!」莊周在心中暗暗地自語。
    但是,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他太悲傷了。莊周了解惠施,他認準了的事很難改變,
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又是一個十分重感情的人,很難從悲憤之中擺脫出來。
    於是,莊周對惠施說:
    「到家中再談吧!」說著便收拾魚竿。
    惠施也過來給莊周幫忙,他提起莊周盛魚的瓦盆,掂了一下,挺沉的,便招呼站在
一旁的門客來抬。
    莊周走過去,制止了他們,笑著對惠施說:
    「惠兄,要不了這麼多魚。」
    他撈出五條較大的魚放在草地上,然後端起瓦盆,連水帶魚全部潑進了澤中。蒙澤
的水面上嘩啦嘩啦濺起了不少漣漪,那些魚兒飛快地鑽入了水底,跑得無影無蹤了。
    惠施不解地看著莊周:「這……」
    莊周微笑著說:「夠今天晚上吃的就行了,何必多求?」
    聰明的惠施馬上就領會了莊周的用意,原來他是在開導我啊!老朋友畢竟是老朋友,
爭辯的時候互不相讓,但是,內心深處還是在為我著想,想方設法讓我減輕一些思想負
擔。
    惠施感激地說:
    「莊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口舌說服不了你,也就只能如此了。」
    「我真是慚愧。象你這樣窮居山野,尚能拋棄多余之魚,而我身為卿大夫,卻不忘
舊日之功。真是慚愧!慚愧!」說著,將五條大魚放入了瓦盆之中,提起來,與莊周一
起回村而來。
    來到莊周的家門口,惠施站住了。他剛才已經進去了一次,看見莊周家中只有三間
茅屋,而且到處堆放著葛草、葛麻,還有織好的屨,實在無法容納他這十多人的隊伍。
但是,他又極想與莊周聊上幾天,捨不得就這樣匆忙地離去。於是,他對眾門客說:
    「你們先回睢陽去吧,十日之後,再來接我。」
    眾門客便駕起馬車,離開村莊,返回睢陽去了。
    進得屋來,惠施指著葛屨對莊周說:「生意不錯吧!」
    莊周答道:「尚能維持溫飽。」
    惠施開玩笑道:「你這個人也真有意思。當年寫信讓我保薦你當漆園吏,雖然說是
迫於生計,我總以為你走上了正路。沒想到你當了幾年又扔下不幹了。這倒好,做起葛
屨生意來了。真是變化無常啊!」
    莊周一邊洗魚,一邊說:
    「善變不是壞事,而是好事。順應時勢,趨時而動,才是聖人之智。孔子就是善變
的。」
    「孔子如何善變?」
    「孔子活了六十歲,自從他懂事以來,他每年的思想都在變化。始而是者,卒而非
之;始而非者,卒而是之。誰能說上他的思想究竟是什麼?」
    「孔子善於思考,總是針對當時的政治情況而提出相對的策略,與你的變化不同。」
    「孔子到晚年的時候完全拋棄了這一套,而過著任其性命之情的生活,只不過他的
這些言行沒有被記載下來。」
    「那你如何知之?」
    「知之於不知。」
    惠施笑著搖了搖頭,說:「你啊,總是改不了杜撰故事的毛病。」
    言談之間,魚已經燉好了。藺且打葛草也剛剛回到家中。
    莊周互相介紹之後,風趣地說:
    「藺且,你還欠惠相爺五十兩銀子哩!」
    惠施不解地問:「此話怎講?」
    藺且笑著說:「吾師當年進相府,就是由我押送而去的,我得了您五十兩賞銀。」
    惠施拍了拍腦門,哈哈大笑著說:
    「有這麼回事!有這麼回事!當初可真是有意思,沒想到數十年之後,我們三人還
能在此地相聚啊!」
    第二天,莊周陪著惠施轉了許多他們少年時代游玩過的地方,二人都感慨頗深。惠
施感慨的是,當年志向多麼遠大,而現在年近六旬,還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覺得時光
易逝,事業難成。莊周感慨的是,自然永恆,人壽有限,而自己的生命已過大半,還沒
有完全做到超越一切,無拘無束的境界。惠施想的是,何時才能返回魏國,重振旗鼓,
再展宏圖,而莊周想的卻是,怎樣才能忘我忘物,忘是忘非,永遠與天地精神合為一體。
    莊周力圖說服惠施忘記過去的一切是非好惡,退出政治,回到蒙邑來,而惠施卻固
持己見,欲以有生之年,為天下做些好事。於是,兩人發生了口角。惠施說:
    「莊兄,你以前也是一個挺熱情的人,你曾經在大路上攔住押解罪犯的軍官跟人家
強辯,怎麼現在越來越變得冷酷無情了?」
    「是的,經過幾十年的人世滄桑,我原先的那些熱情完全被凍成了冰塊。冷眼看世,
冷腸待世,是我的處世哲學。」莊周回答說。
    「難道說,作為一個人,能沒有感情嗎?」惠施質問道。
    「正是,作為一個真人,就應該泯滅感情。」
    「沒有感情,還能叫做人嗎?人與動物、植物的區別就在於人有感情啊!」
    「天道賦予我人的生命與形體,怎麼能說不是人呢?」
    「既然叫做人,怎麼能沒有感情呢?」
    「你所說的那種情,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情,並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那種自
然天性,而是指是非好惡之情。因此,我所說的無情,是指不要因為得失禍福,是非好
惡而從內部傷害了自己的身體,完全聽憑自然,而不要想著憑借身外之物來人為地增益
自己的性命。」
    「不用外物來增益自己,怎麼能保持自己的身體呢?」
    「天道賦予你人的生命與形體,你只要任其自然地發展就行了,不要因為是非好惡
之情而損害它。而你現在,又要與政治上的敵人鬥爭,又要與天下之辯者辯論,勞精傷
神,無益於性命。你看,你五十多歲的人,就已兩鬢霜白,面帶灰氣。天道賦予你人的
形體,你卻為了堅白同異之辯與合縱連衡之分而消耗了他。你對得起天道嗎?」
    惠施聽後,到水邊照了照自己的容貌,確實顯得與實際年齡不符,像個六十多歲的
人。但是,要做到無情,對於世事無動於衷,這怎麼可能呀!於是,他對莊周說:
    「我雖然對不起天道,但是,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值什麼?你對不起自己的性命!你將自己的性命浪費於毫無意義的所謂良心
中去了,你自己還不知道哩!」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便宣佈暫時休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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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7 上午 04:30:53
夏日的微風
帥哥喲,離線,有人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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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戰不多久,烽煙又起。一日之內,小戰不斷、大戰時有。雖然兩人的觀點不同,
但是,都能真正理解對方思想的實質所在,因此爭論起來還是挺有勁頭的。兩人有時候
竊竊私語,有時候大聲吵嚷。好幾次,顏玉都以為兩人吵起架來了,但是,不一會又傳
來了爽朗的笑聲。
    這天,莊周對惠施說: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吳王有一次乘舟溯江而游,來到一座眾猴聚集的山前。吳王
從舟上看那些猴子們很好玩,便登上山來,想看個仔細,眾猴見有人過來,紛紛逃向樹
林之中去了。唯獨有一只猴子,十分膽大,不但不逃跑,而且來回跳躍於樹枝之間,向
吳王賣弄它的靈巧。
    「吳王一看,便拿出箭,搭上弓。可是,連射數箭,都被那猴子很敏捷地避開了。
    「吳王一氣之下,便命隨從們百箭齊射。可憐那靈巧的猴子,頃刻之間便喪命於亂
箭之下。
    「吳王回頭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
    「『這只猴子,恃其靈巧,誇其敏捷,來傲視我,因此而喪命。你可要當心點,不
要在我面前賣弄你的智慧!』
    「顏不疑雖然是吳王的朋友,但是,他的處境與那只猴子也差不多。
    「你雖然身為宋國的卿大夫,但是,處境與那只猴子也沒有多少區別。」
    惠施聽後,說:
    「我有一棵大樹,人們都稱之為樗。此樹之大根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
中規矩。直立於大路之旁,木匠們往來於其側,從來都不看它一眼。
    「你所講的這一套,雖然宏闊天涯,深遠不測,但是毫無實用價值,真是大而無用,
人們不會相信你這些無稽之談的。」
    莊周笑道:「惠兄,你真是我的知音!我所追求的,正是無用。你難道沒有見過那
狸貓與黃鼠狼嗎?卑伏著身子,等待著小動物的出現。東西跳梁,不避高低。但是,一
旦踏中機關,就會死於網羅之中。再看看那嫠牛,龐大的身軀猶如天邊的雲塊,卻捉不
到一只老鼠。
    「你現在有這麼一棵大樹,不要愁它無用。你將它移植到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
任意地在樹旁徘徊,自在地在樹下睡覺。斧頭不會來砍伐它,旁物不會來傷害它。你會
在永不消失的蔭涼之中得到精神的自由。無所可用,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惠施聽完,說:
    「我不認為無用是好事。魏王曾經贈送給我大瓠的種子,我將它種在後院中,結了
一個容量五石的果實。用它來盛水盛湯,其脆軟而不能舉起;剖開它用做水瓢,而瓢大
無處可容。雖然它體積龐大,我還是認為它沒有用處而將它打碎扔掉了。」
    莊周笑道:「先生利用大的本領也太低了。我給你講一則寓言。有一個宋國人善於
制造使手不龜裂的藥,因此,他家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一位客人聽到這種藥品就來
到宋國找到了這位制藥的人,說:『我用百金購買你的藥方。』這位制藥者一聽,十分
高興,將自己的家族召集起來,對他們說:『我家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所積累的不過
數金,今天出賣藥方,一旦可得百金。我的意見是賣給他,你們看呢?』家族中男女老
少異口同聲地說:『賣給他!』這位客人得了藥方,就來游說吳王。這年冬天正好吳越
之間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吳王最怕的就是兵士們由於氣候寒冷而手裂龜紋。這位客人拿
出他配的藥,吳王一看十分歡喜,就任命他為將軍,與越人水戰。結果越國士兵的手凍
裂無法持槍,而吳國的士兵則由於有了藥的幫助,手上毫無龜紋,於是吳兵大獲全勝。
吳王將這位客人封為萬戶之侯。
    「同樣是一種藥物,有人擁有它,只不過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人擁有它,則可
以封為萬戶之侯。同樣一個東西,利用的方式不同,達到的效果就不一樣。
    「現在你有一個五石之瓠,為什麼不把它制成一個巨大的腰舟,而浮游於江湖之中?
而你卻嫌棄它,說明你的心還茅塞不開啊!
    「你聽了我的故事,認為宏闊而不實用,為什麼不會在其中領會到一種逍遙自在的
精神,以此來浮游於人世的大海之中呢?」
    惠施說:「我承認你的故事之中蘊含著一種逍遙自在的精神,但是,這種逍遙自在
的精神不能適用於任何社會問題,也不能解決任何人的溫飽,因此,先生雖然自視頗高,
卻也是曲高和寡。」
    莊周說:「當今天下之士,紛紛埋頭於是非之辯、熱衷於利祿之場,而喪失了人作
為人的真精神。一個人,如果沒有精神的自由,活著就如同牲畜。有了精神的自由,即
使貧困潦倒,也是上上真人。」
    惠施說:「總而言之,你所說的這些,都是無用的。」
    莊周說:「惠兄,你可真是榆木腦袋!無用乃有用之本,你可知道?」
    「請言其詳。」
    「土地之廣,無以數計,但是,人立其上,僅求容足而已。如果從人的四周一直挖
下去,至於九泉之下,讓人只站在腳下的那一塊土地上,人還有用嗎?」
    「無用。」
    「那麼,無用之物為有用之物之根本,有用之物憑借無用之物才發揮其用,這個道
理不就明白了嗎?」
    惠施若有所思地說:「你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是,我還是不能完全做到無用。我們
還是求同存異吧!」
    又有一天,惠施對莊周說:
    「我在魏國的時候,認識了一些辯者,他們所討論的命題很怪。」
    「什麼命題?」
    「我給你舉幾個較有意思的:鳥卵有毛;雞有三足;郢都可有天下;犬可以為羊;
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莊周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奇談怪論,有什麼意義?」
    「當然,這些命題其中有一部分只是詭辯,毫無意義。但是其中有一些還是可以啟
人深思的。他們的缺點在於脫離了實在,而專在名詞上耍花樣。但是,在他們的啟發之
下,我也創立了十個命題。」
    「願聞其詳。」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最大的東西沒有邊際,最小的東西
不可再分。」
    莊周點了點頭:「還有點深度,但是,你沒有認識到至大即至小,至小即至大,大
小本無界限。第二呢?」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沒有厚度的東西,薄得無法測量,但是其廣闊卻可
至千里。」
    「第三呢?」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第四呢?」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莊周沒等他說完十個命題,便問道:「惠兄,你的這些命題與辯者的命題難道不是
一丘之貉嗎?」
    惠施不服氣地說:「我的命題都是我長期觀察自然界事物的變化規律得來的,都有
客觀實在的依據,怎麼能說與辯者的花言巧語相同呢?」
    「你企圖憑借自己的智慧而追究無窮的事物,是不可能的。追逐萬物而不返回自己
的內心,就象要與自己的影子賽跑一樣,永遠沒有結果。」莊周惋惜惠施的聰明才智,
想勸他放棄那些於道無補的辯論。
    「可是,運用這些命題,可以論證我兼愛萬物的學說,在同儒學、墨學、楊學,還
有以公孫龍為代表的辯學的論戰中,很有用處。」惠施得意地說。
    莊子說:「你們各家各派之間互相論戰,都自以為得到了天下之至道,但是究竟誰
得到了天下之至道呢?」
    「都得到了各自認為是天下之至道的至道。」惠施用上了他的辯才。
    「那麼,射箭者沒有一個預期的目標,將箭隨便射到什麼地方,就可以說是善射者,
於是,天下之人都成了神羿,行嗎?」
    「行。」
    「天下之辯論,沒有一個公眾承認的真理,而人人自以為是,天下之人都成了堯舜
一樣的聖人,行嗎?」
    「行。」
    「方今天下,儒學、墨學、楊學、辯學為四派,再加上你,一共五派,究竟誰說的
是真理呢?」
    「我。」
    「你也真會大言不慚,我看你跟魯遽一樣。」
    「魯遽為何人?」
    「魯遽的弟子有一天對他說:『先生,我學到你的道術了。我能夠冬天讓一鼎之水
不用火就燒沸,夏天將一鼎之水結成冰塊。』
    「魯遽自負地說:『這只是以陽氣聚集陽氣,以陰氣聚集陰氣,並不是我所謂的道
術。來,我讓你看看我的道術。』於是他將兩只瑟的弦調成一樣的音律,將一只放在堂
中,一只放在室中。鼓室中之瑟,而堂上之瑟相應而鳴,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應。
    「魯遽的道術與他弟子的道術究竟誰的正確呢?還不都是騙人的把戲嗎?」
    「但是,儒墨楊辯四派紛紛與我辯論,雖然他們費盡苦心,尋找好的言辭,甚至聲
色俱厲地恐嚇我,也不能說明我的學說就是錯誤的,又該如何解釋?」惠施還沒有心服。
    莊周見惠施如此頑固,便說:
    「齊國有一個人將他的兒子送到宋國去當看門人,一見所有的看門人都沒有腳,便
砍下了自己兒子的腳,但是他隨身攜帶的一件小鐘卻用布包好,惟恐丟失。」
    「還有一個人,自己的兒子丟掉了,只知道在自己的家中尋找,沒有想到應該在門
外找找。」
    「還有個楚國人,寄住在別人家中,卻同這家的看門人吵架;行於途中,在夜半無
人之時又同船夫爭鬥。
    「你現在的思想,難道不同這些愚者一樣嗎?喪失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而將那些
毫無價值的東西視為真理,局限於狹小的自我意識之中,還認為窮盡了天地之道。」
    莊周與惠施就這樣往來辯論,往往通宵達旦,甚至連吃飯都顧不上。轉眼之間,十
天就過去了。惠施的門客來接他回睢陽,於是兩位見面就爭論的朋友又難分難捨了。惠
施請莊周到睢陽去,莊周不願去。於是惠施答應沒事就來看他。
    惠施回到睢陽不久,魏國的政局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變化完全是由於梁惠王
駕崩而造成的。惠施被逐之後,張儀掌握了魏國的大權,魏國一直是秦國的附庸。但是,
梁惠王的太子卻不贊同張儀的外交政策。因此,惠王一死,太子繼位為襄王。襄王要恢
復與齊楚等東南諸國的關係。於是張儀在魏國失勢,被驅逐回到秦國。
    惠王的靈柩還未出葬,襄王便派人到宋國來迎接惠施。宋君偃反正也不讚賞惠施的
學說與政策,便痛快地答應了,樂得做個人情。
    惠施聽完魏國使者訴說了近幾個月來的風雲突變,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他雖然堅信
自己的理想會得以實現,但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回到魏國。
    臨走之前,他讓魏國使者稍候數日,因為他要到蒙邑來與莊周話別,同時,他也想
讓事實告訴莊周,正義總是會戰勝邪惡的,並不是象他說的那樣,善惡美醜沒有界線,
沒有區分。
    這一次,惠施獨自一人乘一輛馬車,輕裝上路,直奔蒙邑而來。由於心情暢快,他
覺得路上的行人都在對他微笑,連一草一木也是那樣令人心暖。
    他把馬車停在門口,三步並做兩步跑進茅屋,興高彩烈地說:「莊兄,我又來了。」
    莊周正在幫著妻子錘葛麻,一見惠施這麼興奮,便問道:
    「什麼好事,如此激動。」
    「當然是好事!我要回到魏國去了。」惠施將這幾個月來魏國政治的變化對莊周說
了一遍,並告訴他,魏襄王已派使者來接他回魏國。
    莊周冷笑道:「惠兄,此次去魏,恐怕兇多吉少。」
    「何以見得?」
    「惠王當年待你不薄,最後還是拋棄了你。襄王雖然派人來接你,也只不過注重你
的名聲,想以此來招徠天下之人心。
    你的那套學說,不會有哪個君主會真正欣賞。」
    「襄王還是欣賞我的,要不,他怎麼能將張儀趕走?」惠施自信地說。
    莊周見一時難以說服他,便也由他自己去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尤其是惠施
這樣的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於是莊周便再也沒有同他爭論。當夜惠施住下。一宿
無話。
    第二天一早,莊周對惠施說:
    「當年你我欲同游濠水,未能稱願。此次分別,又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今日到濠水
一游如何?」
    惠施本想即早趕到魏國,他此時可真是歸心似箭!但是,莊周既然說出了口,惠施
也不好拒絕,便答應了。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秋高氣爽,晴空萬裡。太陽已經沒有盛夏那麼毒熱了,照在人
身上覺得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涼風陣陣吹來,又使人清爽無比。莊周與惠施在濠水岸
邊漫步而游,心情都很暢快。
    他們時而脫掉鞋子在淺水中洗洗腳,時而在水邊的草地上躺一會,看一看天上的雲
朵,完全忘記了兩人所爭論過的問題。
    他們順水而下,在一處河水較窄的地方,有一座小橋跨過水面。二人登上小橋,看
著濠水不停地流著。
    惠施口中喃喃而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是啊!人生一世,就象河水中的浪花一樣,忽然而已。」
    莊周也頗為感慨地說。
    「時光若能倒流,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研究更多的問題。」惠施覺得人生實在太
短暫了。
    「光陰似水,不可能倒流。迷途知返,回頭是岸啊!」不知不覺,兩人又爭論上了。
    突然,一條鰷魚「辟吧」一聲從水中躍出,一閃之間,又鑽回了水面。
    「你看那鰷魚,多麼自在啊!悠悠哉游於水中,它肯定非常快樂!」莊周好象自己
也變成了那鰷魚,情不自禁地說。
    「你又不是魚,怎麼能知道鰷魚快樂呢?」惠施覺得人就是人,魚就是魚,魚肯定
不會象人那樣感覺到快樂的。「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兒是快樂的呢?」
莊周反問道。
    「我不是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也不是魚,你當然也不會知道魚是
快樂的。我不知你,你不知魚,這不兩清了嗎?」惠施得意地說。
    莊周覺得跟惠施辯論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他們兩人對待自然界
的態度是完全相反的。莊周對待自然事物,總是物我合一,物我交融,因此,他似乎能
夠體會到花鳥蟲魚的性情。而惠施則以觀察、研究的態度對待自然事物,他注意的是各
個事物之間的大小同異,而從來不留意於自然事物的喜怒哀樂。
    因此,告訴惠施魚之快樂,就象告訴一頭牛說琴聲是美的。於是,莊周不想再與他
爭論下去了,便詭辯道:「我們還是回到一開始。你說:『你怎麼知道魚是快樂的?』
這說明你已經知道我知道魚是快樂的而故意問我。我現在告訴你,我知之濠水之上。」
    惠施再也沒有發問,因為他知道莊周的脾氣,每當他詭辯的時候,就是想結束這場
爭論。
    於是兩人便下了那座小橋,繼續散步。
    眼看天色將晚,莊周游興正隆,想留在河邊看日落景色。惠施因為急著明日一早還
要動身去睢陽,便催促莊周回來了。
    第二天,送走惠施之後,莊周想了很多很多。象惠施這樣的人,對政治那麼熱心,
自以為抱著救世之心,哪知是將自己的生命徒勞地浪費了。給他講人生的道理,他根本
聽不進去,而且還以為我所說的是無用之言。
    相比之下,他很慶幸自己的選擇。讀書、鼓琴、釣魚,與二三知己聊聊天,是多麼
快活呀!雖然並不富裕,但是,織屨所得,完全夠維持生計了。只要能夠得到精神上的
自由,悠悠終生,足矣。
    卻說惠施回到魏國之後,魏襄王仍然任命他為相。生活待遇,車馬俸祿沿照舊例,
但是,卻很少過問他國事。
    因為魏襄王年輕氣盛,欲與當今天下之諸侯逐鹿中原,對惠施那一套愛民、偃兵的
學說並不欣賞。
    惠施的滿腔熱情又碰上了一盆冷水。閒著沒事,他便整天與慕名而來的辯者們爭論
各種各樣的問題,以此消愁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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