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花誌果》白話譯本．04．余生削籍　◆-------------

　　　　星君下降擁幢幡　兩事欺孀失解元
　　　　頻積孽緣頻削籍　豐頤方面負容顏

　　有位姓余的書生，是浙江鄞邑人。出生之時異香滿室，霞采耀天。那天夜裡，余生的外祖父某翁，夢見自己進到文昌宮，見到文昌帝君親自送一位氣宇不凡的偉丈夫出來，前有旌旗引導，後有節幢擁護，端的是威風澟澟，氣勢磅礴。
　　一旁有位綠衣官吏手執一冊，斜睨著老人家，道：「您方才見到的，是某某星君即將轉世下凡，而他就是您的外孫。」說完出示手中的黃冊子給老人家瞧，只見書首頁以大字書寫著『某某人，字某某』，下頭以小楷依序羅列著官品爵位，寫了好幾頁都還寫不完。
　　上頭詳細記載：九歲入學館讀書，十七歲高中解元，旋登進士，殿試第一。歷任官職皆是清貴之官，宦跡偏及京城及外省，最後高居宰相，爵至上公。治國恩德昭著，用兵戰績輝煌，勳業彪炳。
　　老人家正瞧得如癡如醉，冷不防被僕人喚醒，這才明白是南柯一夢。
　　僕人喜氣洋洋地報告道：「老爺大喜！您老人家的女婿家來人報信，說是添了名外孫啦！」
　　憶起方才那鮮明的夢境，老人家的心情又是激動又是歡喜！好不容易捱到了天光，老人家興沖沖地趕往女婿家探視，彼此互相敘述所見所聞，各各驚喜異常。大伙兒都喜滋滋地忖道：這名新生兒將來必定是國之棟梁！

　　余生幼年時就顯露出眾的才智，年紀稍長聰穎絕倫，讀書一目十行過目成誦。七歲時就可以寫出流暢的文章，九歲即破格選拔進入縣學，一時轟動鄉里，有神童之美譽。其時他的母舅以進士身份擔任廣東知縣，上任時帶余生一塊同行。在廣東盤桓數年，余生年已十七，學問見識益發長進，博學豐才，見者莫不極端賞識感佩！那時舅舅的二個兒子與余生是同學，但風采學問遠遠不及余生。
　　那年秋試，舅舅認為自己的二個兒子學問未成，打算待明年秋試前，再命余生和二個兒子一同歸家赴考。但又不知這決定是否妥當，心裡頭正猶豫著呢，一晚夢見關聖帝君召見他，面諭道：「余生倘若不歸，浙江一省將無人掄元，爾速遣其歸鄉！」
　　一覺驚醒，連忙替外甥整理行裝，催促他早日返鄉，同時贈予甥兒一大筆金錢。
　　余生少年英發，向來恃才傲物，故於花柳叢間處處留情，一路行來揮金如土，所以才越過大庾嶺，已經阮囊羞澀。那時正好來到江西某縣，床頭金盡的余生想起縣令與舅舅同年中榜，一向對自己十分愛重，於是求見縣令。縣令對他非常優渥，為了衙門裡人來人往，難免吵雜，特別在外頭為他租了間清雅的屋子。屋主向來是個不安於室的浮滑子弟。
　　那時縣裡有位富翁的妻子，懷孕不多時即守寡，族人見她繼承了富翁大筆的遺產，莫不分外眼紅。不安好心的族人們一商量，於是以遺孀與人有姦情，腹中胎兒並非富翁骨血，而是那位姦夫的種為由而報官。這個誣陷的主意正是屋主一手策劃的。
　　幸好縣太爺是個明察秋毫的好官，並沒有因為族人們的一面之詞就妄下斷言，族人們眼看即將敗訴，想起余生是縣太爺極為禮遇的座上嘉賓，因此重金賄賂余生，求余生向縣太爺美言幾句。
　　余生正苦於錢包空空如也，見了重金哪裡不心動？於是在縣太爺面前謊言道：「那婦人的淫穢之名傳遍四鄉八鎮，就連三歲小兒都知。偏生老父臺初審時一力保全她，如今鄉人都疑心您得了她的賄賂，所以才偏袒她。學生承蒙您如此厚愛，且知您向來為官清廉公正，不忍老父臺被周圍的役吏所蔽，而蒙受污名，故而斗膽以學生親眼見聞向您進言。」
　　縣太爺被余生的奸言巧語所迷惑，立刻召集兩造人馬，將之前所斷全數推翻，判遺孀永歸娘家，令族人為富翁另立子嗣。族人們於是將富翁龐大的遺產盡情瓜分，同時答謝余生一千兩銀子。
　　遺孀蒙此不白之冤，歸家後日日受到娘家人的嘲諷辱罵，故而余生離開某鄉後寡婦就自縊身亡了。

　　余生來到忂州時，衢州縣令亦與余生舅舅同年中榜，而且也很愛重余生，同樣為余生在衙門外租了間屋子，鄉里碰巧也有位富翁的妻子新寡，幸而還有個遺腹子。族人們誣衊他是寡婦不知從哪兒抱養來的野種，控官還未決，族人們又以寡婦亂了宗族血脈為由再次上告。縣太爺對族人們的片面之詞頗不信任，此時余生又受了族人的重賄，油嘴滑舌一番，縣太爺也被他迷惑，斷案寡婦應拋棄原有的孩子，而以族中的孩子繼承家業。
　　余生兩次都略施小計即獲得豐厚的賄賂，心下對自己的聰明才智得意極了，想來今年秋試榜首非己莫屬，不料竟然名落孫山！
　　返家後變本加厲，所做所為益加不法。由於先前嚐到了甜頭，所以專事刀筆，為人打官司。余生的靈思不但巧妙，下筆行文又雄偉奇特，天馬行空，海市蜃樓，皆隨性所致，在他筆下所害的人不計其數，真可謂殺人不見血了！
　　而余生每回科考都屢屢落第，年近四十歲了，還是一介秀才。
　　直到他舅舅退休返鄉，聽到余生惡名昭彰，非常忿怒，將余生禁閉家中。

　　一天夜裡，舅舅夢到自己到城隍廟裡遊玩，見到兩個官員坐在長廊下閑話家常。
　　一位說：「你知不知道余生這二十年來履試履敗的原因為何啊？」
　　另一位一臉不屑，答道：「呿！這傢伙今年又為了某事削去祿籍，虧他有個好舅舅為他亡羊補牢，否則早就冥登鬼路哩！」
　　舅舅聞言甚為驚訝，連忙恭恭敬敬地向兩吏打躬做揖，訽問詳情。
　　官吏於是拿了本冊子給他看，首頁即大書余生姓名，所列的官職亦與之前余生外祖父所見毫無分別，但之後卻一一列出累累惡行，罄竹難書。善惡相互抵消，最後只剩下一舉人的名銜，偏生又因清明某事而削去祿籍，可能是余生於清明時節犯下的惡行吧？他的壽命亦如官吏所言。
　　舅舅驚醒之後，連忙把余生叫到自己床邊，一項一項數落他的惡行，而後把夢中所見如實告訴他。
　　余生剎那間良心發現，涕淚交泣地承認自己的罪行。
　　從此之後稍微收斂了些，二十多年後，以秀才命終。

　　蔣老一亭先生在甯波任教時，曾經親眼見到這個人。此人天庭飽滿，下頷豐正，方面長髯，實在不像是個終老於秀才之輩。



　　坐花主人曰：
　　世上屢有曠世奇才，視平步青雲易如反掌，偏偏卻老死試場，求寸進而不可得。我曾歎息上天造化一位英才甚為希有，為何偏偏又叫他折挫困躓，鬱鬱不得志？這何其殘酷啊！直到見了余生生有雋才，長而善學，假使他能謹慎自愛，那麼夢中的神語，難道會不應驗嗎？神冊上的封勛進爵，終將會實踐的吧！可惜他縱情信口雌黃，刀筆顛倒黑白，中飽私囊，壞人名節，終於削除祿籍，困死秀才。於是我這才明白了上天並不嫉妒英才，實在是英才不善加利用自己的才能！嗚呼！我們能不以此畏懼警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