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蓮

　　當我寫這篇文章的題目時，心中湧起了很複雜的情感，「苦難」這兩個字何其重啊，它既能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又能讓我們在艱難困苦中找到新的生活契機。關鍵在於當苦難來臨時，我們以什麼樣的心態來對待它。
　　三年前，我的奶奶因為和我三叔嘔氣，在六月初的一個晚上，選擇了上吊自殺。時過一年，我遠嫁到淮陰的妹妹，又因為家庭瑣事紛爭，喝了劇毒農藥。十個月後，爺爺中風臥床不起，不久撒手人世。
　　兩年中，不幸的事情就這樣接二連三地降臨我家。那段時間，就連平時抬頭看天，都覺得天空是灰色的，空氣中佈滿了哀傷的情緒，每一陣風吹過，就像心在哭泣一般。
　　然而讓我更不能接受的是，在奶奶落棺那天，從外地趕回奔喪的丈夫，竟然在臨行前的中午向我提出離婚，那時我剛剛懷孕，身體反應很大，加上奶奶的死，我幾乎不能接受那樣的事實。思想上最直接的反應就是──跟奶奶一起死了算了。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以淚洗臉，痛苦之情難以言表。
　　好在大家都忙於喪事，沒人注意到我的異常，即使發現我無精打采，也都以為我是為疼愛我的奶奶而傷心。但是父親，看似那麼粗心又堅強的父親，他在一天晚上，找到了獨自在房中飲泣的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極力掩飾自己的哀傷，不想讓父親知道我的心事。因為，就算我告訴他，他又能幫上我什麼呢？畢竟婚姻是我的事，問題的解決也在於我和丈夫之間。父親見我不肯說，就沒有再問，說：「天大的事，總得人好好活著才能解決，要學會從事物的另一面去看問題。」直到我點頭答應好好活著，父親才離去。
　　我當時雖還浸沉在自己的傷痛中，不過也試著聽父親的勸導，開始反思丈夫提出離婚的原因，和我們在一起遇到的各種問題……，慢慢地，心就不那麼痛恨丈夫了，終於想明白，就算離了婚，我也不會只有死路一條，我還年輕，又有工作能力，何至於找不到自身的價值和生存之處。我終於能夠坐下來和丈夫談論我們的婚姻，尋找癥結所在，在不停地溝通和體諒中，我們的婚姻走向了契合，分離的心歸於一處。
　　待妹妹的事發生，剛從泥沼中走出來的我，一下子又陷入另一個沼澤中，就像遭到雷擊一樣，竟然不敢相信那萬分之一的事實，一個家庭怎麼會在兩年內，接連的有兩個親人自尋無常呢？及至見到妹妹的屍身，我還以為她在和我們開玩笑，躺在那裡裝死，竟然流不出一滴淚來，甚至看著旁邊號啕大哭的母親，心裡反而覺得很好笑。直到見到妹妹六歲的兒子，披麻戴孝地跪在我的面前，我才真正意識到死亡又一次殘酷的降臨了……。
　　到爺爺的事情時，我覺得悲傷的情感已經麻木，淚水流得很凶，但心卻如死水一般，我甚至開始怨恨命運，恨它捉弄人，把這麼多的苦難，一股腦的放在一起，塞給我們。
　　那時候，唯有我的父親，依然吃得下、睡得著，好像一點也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那些剛剛入土的親人，好像一點也不曾影響到他的生活，我內心為父親這般無情，感到極為不滿，畢竟這死的是他的父母和女兒啊，怎麼說也都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怎麼能夠那麼輕易的放下呢？
　　由於不滿，我便和父親發生了一場衝突，那天早上，父親早早的把我們叫起來，說田裡的玉米要抽穗了，得去喂化肥。
　　我怨氣衝衝的對他說：「這種時候，你還不忘記種田！」
　　父親看著我說：「那妳覺得這種時候，我們應當怎麼做——每天坐在一起哭？詛咒命運的不公平？有用嗎？能讓死了的人再活過來嗎？」
　　我無言以對。
　　在田裡勞作的時候，父親和我說起了一些往事：父親很小的時候，家境很不好，那個時候爺爺竟扔下妻子和三個幼小的兒子，跟別的女人私混去了。父親雖然成績優異，但還是輟學了，那時他只有十一歲，每天早上早早就起床，步行到四十里外的舅舅家，去討些玉米麵和山芋麵回來充饑，然後將剩下的麵攤成煎餅拿出去賣，再把賣來的錢拿去買一點麵，向人家借一點油，炸好油條拿到二、三十里以外的市集去賣，回來的時候還要買一些花生，連夜炒好，第二天再去市集叫賣……，這樣得來的錢一方面養活家人，一方面供我的大伯讀中學。有些時候連舅舅也不能周濟他們的時候，父親只得自己想法子，生產隊冬天殺牛的時候，一般沒有人願意去結了冰的河裡去洗牛下水（內臟），只有父親願意冒著刺骨的寒冷，赤腳站在破冰後的河水裡洗，當他把洗好的牛下水交給生產隊時，可以得到兩個玉米麵的窩頭做為報酬。父親得了窩頭並不捨得自己吃，而是揣在懷裡帶回家交給奶奶，奶奶把玉米麵窩頭弄碎放進鍋裡，放上野菜煮成粥，勉強不讓三個孩子和她挨餓。
　　父親還說，有一年連野菜也沒有的時候，他就和我三叔一起到很遠的地方去要飯，晚上披星戴月的趕回家，把要來的東西讓給大伯和奶奶吃。有時候路太遠了，他們就隨便找個草垛子鑽進去睡一覺，有一次他們鑽進一節停在路邊的車廂裡被拉到南京，他們便一邊乞討一邊問路，足足走了半個多月才找回家來……。父親和母親結婚的時候，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婚後他倆用泥和麥草蓋了兩間土房子，母親生我的時候沒有東西吃，父親就挨家挨戶的向鄰居要點麵粉給母親做了頓湯麵，……為了生計，他們白天拼命地出苦力掙工分，晚上給鎮上的火柴廠糊火柴盒……，再後來就開始販賣糧食，父親還曾被當做投機倒把的典型批鬥過……。
　　雖然我以前也斷斷續續的聽奶奶講過以前的苦日子，但是當這些艱苦的歲月，從父親的口中一點一滴的展現在我面前時，我還是很吃驚，那該是多麼困苦和艱難啊！但是父親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並不是那麼痛苦，好像在述說一部他看過的電影一樣。
　　父親看出我的疑惑，用手拍拍我的頭，淡然的說：「再大的苦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我們畢竟走過來了。過好現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我覺得父親的言語中，依然透出那麼幾分無情和冷漠的味道，一個人怎麼可能對自己的苦難無動於衷呢？
　　不久市作協通知我去市裡參加一個作品研討會。我當時並沒心思去參加，但是禁不住文友的催促，我便懷著一種鬱悶的心情去了。
　　研討會的主持人是我少年時就很仰慕的一位才女作家，大家都親切的喊她徐大姐。徐大姐是個平和而親切的人，她很熱情的安排我們這些文學青年的住和行。其間不斷地有人找她簽名或請她幫忙修改作品，她總是面帶微笑，絲毫沒有厭煩的意思。
　　午休的時候，我和她睡在相鄰的位置，徐大姐和悅的問我為了什麼事而鬱鬱寡歡。我便把家中接二連三的變故說給她聽，說到傷心處，又忍不住的哭起來。
　　徐大姐輕聲地說：「可憐的小妹，你一定被這些不幸嚇壞了。」
　　當我的情緒慢慢恢復過來，徐大姐斂起了她的微笑，有些嚴肅的問我：「小妹，妳想一直緊抓著這些不幸，獲得別人的同情，活在別人的憐憫中嗎？」
　　我有些愕然的望著她，怎麼會這麼說！我不是個怯懦的人，怎麼會一直期望別人的同情和憐憫生活呢！
　　徐大姐見我這種反應，輕輕點頭說：「你也是個聰明的人，既然明白同情憐憫起不到任何作用，那對生活百般抱怨和詛咒就能改變現狀嗎？我們在苦難前要變得勇敢起來，而不要一味浸沉其中被苦難牽著鼻子走。」
　　我說：「道理誰都明白，勸人也都是這麼勸的，但是像您這樣功成名就，一帆風順的人，沒經歷過苦難是不會體驗到我這些切膚之痛的。」
　　徐大姐歎了一口氣說：「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天爺對任何人都不會給得太多的。等到有一天你體悟了自己的人生，你才能明白：只有放下苦難，你才能得到解脫和幸福。」
　　這句頗有深義的話，讓我思考了很久。
　　之後，研討會即將結束，我們這些文學青年被組織去雲龍山玩，我便沒機會再和徐大姐待在一起。最後要離開的時候，我去向徐大姐告別，但是作協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徐大姐的愛人精神病發作，醫院打電話來讓她過去……。」
　　我很震驚，不是很相信這樣的事實。
　　工作人員見我不信，便指著徐大姐放在桌上的全家福說：「妳看，照片上的三口人是多麼幸福的一家啊！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八年前，徐大姐的孩子出車禍被軋斷了雙腿，她的愛人受不了這個打擊，就得了精神分裂症……徐大姐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她……。」
　　我再也無心聽下去，想起我曾對徐大姐說過的話，自己都覺得羞愧，原來她那看似幸福、成功的背後也藏著這麼大的不幸！
　　後來，我親近了禪，在禪的思想中開始思索……，我才意識到執著於自己的苦難，在不幸和痛苦之中惶恐不安，是一種愚癡的行為！由於自己的執著，才使自己長期陷入一種無明的狀態中，起了偏執之念，堵住了智慧的活水源頭，失去了光明睿智的覺察能力。
　　正如佛經中所言：一個醒覺的人，能在挫折和困苦中成長，並由這些經歷所得來經驗和真知，化為生活的動力，增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而不是一味地浸沉在苦難中無以自拔，最終不能解脫，從而迷失自我。
　　原來父親所表現出來的並不是「無情」，而是面對苦難時的冷靜和從容。正因為他經歷過這些風雨的洗禮，了悟了一些生死的真義，所以他才更看得開這些別人看不開的「死結」。而徐大姐快樂和勇敢的生活態度，更讓我看到了積極的一面，正如她所說的那樣：老天爺對任何人都不會給得太多，所以我們才更應當珍惜自己現有的一切，努力地把握。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那麼容易，它需要我們學會於苦難中轉身。
　　於苦難中轉身，我們才會發現，這個世界上生、老、病、死，是人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我們要放得下這些生死的執著貪念，在世事的聚散離合中認清事實，接納事實，清醒的面對生活，才能積極入世的做一個實現者，而不是牢騷滿腹，怨氣衝天陷入煩惱泥淖中的消極厭世者。
　　於苦難中轉身，我們才能放下我執的偏見，以緣起的智慧來觀照人生，充分認識到世間的一切都是無常變幻的，無論是財富、情感、家庭及生命，都不能永恆擁有，如果我們能正確地認識到事物的本來面目，思想就不會再陷入貪、瞋、癡中，不會再糾纏在痛苦的意識中，給自己一個可以迴旋的空間，以恬適的心來洞察生命的真實所在，在醒覺之中更真實的活在當下。
　　於苦難中轉身，我們會多一些從容，仔細體味那“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的真義所在，如果我們能夠堅強，可以忍耐，而且果斷的取捨和坦然的接納，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苦難能讓我們不安；還有什麼樣的打擊能讓我們心懷恐懼。
　　於苦難中轉身，我們才覺察侷限在自己的情感世界裡是多麼的狹隘，我們的認知是多麼膚淺，不是只有你一人遭遇不幸，不是只有你一人失望困頓，大凡生命，都得經受一些磨煉才能成長，也唯有經受過磨煉的生命，才能累積出堅強的生命力，也唯有歷經風風雨雨的人，才知道生命的難得與珍貴。
　　於苦難中轉身，當我們不再抱怨、不再心懷怨恨、不再耿耿於懷，我們就會看見，南無阿彌陀佛正靜靜的站在那裡——其實一直以來，他都在那裡，只是當我們的心靈被無明和煩惱蒙蔽的時候，會視而不見罷了。南無阿彌陀佛要我們在觀照中照見：不管是禍是福，是運氣還是機會，生命總有它殘缺和不圓滿的地方，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放下苦難幸福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