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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民國一百年吧!用這樣的字眼,既是自己對生活的遐想和憧憬,也作為譏諷他人好高騖遠或空思妄想的用語……
村裡的人,原本只知道隔著汪洋大海,有個中國皇帝,有個日本天皇,有個美國總統,他們各自管轄統領了一大片土地。其中,距離比較近的,應該是那個同樣住了很多窮人家的唐山。 直到台灣光復,大家才曉得那個唐山,另外有個名字叫民國。除了熟知的昭和20年,竟然還有個民國34年。 於是,許許多多人事地物的未來,很容易就被安上:等到民國一百年吧!用這樣的字眼,既是自己對生活的遐想和憧憬,也作為譏諷他人好高騖遠或空思妄想的用語。 我家住在鄉公所對街,村人對這一排房子的居民,總用著羨慕的眼光看待。因為在那個全鄉大多是文盲的民國四十年代、五十年代,鄉公所幾乎是知識、文化、生活已跟上時代水平的象徵,廣場的水泥圍牆邊不但豎著一盞全鄉罕見的路燈、一具綠色的郵筒,還用木材建了一面比學校黑板大許多的公告欄。讓對街的居民們不管識字與否,天天都能夠面對一張又一張寫滿文字、蓋著紅色大官印的公告。無論大張小張,用毛筆書寫或用蠟紙刻寫再油印出來的公告,都少不了縣長、法院院長、團管區司令、鄉長這些大人物的簽名。這樣的公告看多了,好像自己的見識也會跟著高人一等。
這是日據時代的庄役場所留下來的傳統,在剛換成民國的第一個元旦,團體照裡那塊鄉公所檜木銜牌,已經重新刨過寫過,寫的卻是「台灣省壯圍庄役場」。不止銜牌照舊沿用了日據時「庄役場」這樣的名詞,連員工的穿著也映現著那個青黃不接的年代,有人穿著西裝,有人穿著中山裝,以及類似日本大學生制服的;也有人穿著日軍留下的制服,兩腳裹著長長的綁腿,只差頭上沒戴軍帽,腰間沒佩軍刀。 但不管穿什麼衣服,都比穿著薄短褲、打赤腳下田的村人體面拉風。只是在那些光鮮的衣著底下,仍懷著一顆顆忐忑不安的心靈。因為光復當初的幾個月,所有的員工一直沒能領到薪水,少數人不忍家人挨餓受凍,乾脆棄職改行「跑野米」。跑是台語,野米是日本話,意思是從事運送私貨,就是利用沿海漁船,航行到琉球去走私美軍的軍毯和毛料大衣。 他們的想法是,日本人走得慌亂,而新來的民國根本自顧不暇,任何人窩在一個海島上這麼偏遠的後山鄉野,想安安穩穩地領薪水,恐怕有得等,不知道得等到民國哪一年。 也許,等到民國一百年這樣的字句,就是從這裡傳開的。但忠於職守的員工畢竟多數,這一年一度的拍照,並沒有因為領不到薪水而停頓,附近居民也照舊圍觀看熱鬧。 ● 有一年元旦,三歲的弟弟穿著一件媽媽改製的燈芯絨水兵服,渾身閃著豔藍色的光澤,手裡還握著一顆黃橙橙的椪柑,站在圍觀人群前面。他立刻成了鄉公所那些叔叔伯伯們拍照前後逗弄的目標,幾乎每個人都會忍不住伸手撫摸弟弟那尖突的腦袋瓜。 弟弟有這樣的腦袋瓜,可能是度晬放進澡盆的水煮雞蛋和鴨蛋,曾經過特別挑選,所以他真的長成習俗中稱頌的「雞蛋面、鴨蛋身」。有雞蛋面的孩子,整個腦袋宛如端陽節午時豎起來的雞蛋,頭頂總是比別人尖突一些。 大人們都說,光憑這個尖腦袋,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會當總統,目前孩子年紀還太小,也許得等到民國一百年吧! 等到民國一百年?那究竟要等多久呢?吃橘子時嘴角會流淌口涎的弟弟當然不懂,我雖然多了幾歲,也想不明白。總之,從大人的口氣中不難了解,必須等很久很久,有可能要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或是更久也不一定。 但不管還要等多久,弟弟從此有了大志氣。每次遊戲,也不管當時天氣有多熱,弟弟從不忘記把他那夾帶著乳臭和尿騷味的小小百衲被,一端繫在頸脖上,當成大人物身上才有的披風。聽大人說,總統身上那件披風,可以抵擋任何方向射出來的子彈。 其實,村人不曾親眼見過總統,只看過鄉公所和小學裡的照片及銅像。有人說,總統先生臉色紅潤,卻只喝白開水;也有人說,那不是白開水,是熬煮的人參湯。 關於這一點,我並不相信。因為弟弟臉色紅潤,就是喜歡喝白開水,偶爾沖泡的一碗煉乳當點心。有時候,媽媽要他喝點薑湯止咳,或喝點夾雜中藥味道的湯汁,他總是把牙關咬得死緊。 ● 除了弟弟,村裡想當大人物的,還有一些人。 某一年,有個戴著眼鏡的省主席到鄉公所廣場種下一棵樟樹,警察要對街地上鋪報紙擺糖果攤的阿接哥暫時收拾鋪蓋。對街整排住戶,也被要求不要出門,只能從自家的門窗朝廣場觀望。 臨時棲身在小吃店的阿接哥,便偷偷地告訴我們這群光顧過糖果攤的小蘿蔔頭說,省主席又不是總統,竟然可以這麼神氣,總有一天他也要當個省主席。消息走漏後,村長和一些村人都嗤之以鼻,笑他頭殼壞掉,說憑他那個模樣想當省主席,大概等到民國一百年也當不了。 聽大人這麼說,我們又跑去問阿接哥,既然會當省主席,為什麼要等那麼久? 阿接哥張著大嘴,露出殘缺不全又被土製捲菸薰得黃褐色的牙齒哈哈大笑,然後正色地要求大家想要知道答案的,必須伸出右手小指頭跟他打勾勾,發誓絕對保守祕密。等他和我們一個個打勾勾之後,即張開雙臂把幾個小腦袋攏在一起,細聲細氣地說:「因為我同樣長著小眼睛,同樣禿著頭,所以我同樣會當省主席。為什麼要等久一點,主要是等我的頭髮再禿掉一些些,同時多賣點糖果多存點錢,到宜蘭街配一副牛角框架的眼鏡戴著才行。」 ● 當然也有村人明白,自己並不適合當大官,卻日夜想著能變成一個有錢人。例如阿春姨的兒子,當兵回來便三天兩頭往宜蘭街跑,說是去學做生意好賺大錢。實際卻是躲到市場裡賭博,而且陸續輸了很多錢。家裡的錢輸光了,又東挪西借欠下一屁股債。 廟公覺得阿春姨可憐,便勸她:「我說阿春仔,妳都幾歲的人了,自己身體可要顧呀!這麼沒日沒夜的養豬母生豬仔,就奢想幫兒子還清債務,恐怕得養到民國一百年才還得了。唉,少年仔不曉事,讓他自己去受苦吧!」 阿春姨總是說:「兒子是自己生養的,做好做歹怨不了誰,只希望他能夠從此戒掉賭博,乖乖在家養豬種菜,一筆一筆把債清了,那就謝天謝地了。」 這個好賭的兒子,賭債欠多了人家不讓再賭,只要見到他人即追著討錢,才迫使他安分地待在鄉下種菜。這個年輕人嘴巴甜,總不忘安慰他母親,表示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王永慶第二。 村人偷偷笑說,這下子阿春姨得好好活到民國一百年,才有希望看到兒子像王永慶那麼有錢。因為,前面幾十年要還債務,後面繼續努力幾十年才可能賺錢致富。 但等到阿春姨夫妻陸續閉上眼睛,這個兒子立刻把房子和田地給賣了去清償賭債,從此不用再躲躲藏藏,卻變成一個孤伶伶的羅漢腳,四處去混飯吃。 (上) 【2011/05/04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