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忠誥
民國八十七年三月,我為南老師的新著《原本大學微言》打字稿,進行最後校對。對於南老師將舊說《大學》'三綱八目'改為'四綱、七證、八目'中的'四綱'部分,義有未安,以為有待商榷。 因而前後修書兩通,申述鄙意。 隔了不久,南師回復了一封傳真函:
“此事一言可盡,但亦難一言而盡。倘能因此南來,面言其詳,或當可釋於懷也。”
我心知南師好意相邀,自己也覺得久違師教,茅塞已深,有必要再去讓老師用他那超高倍數的照妖鏡照一照,以便對治改進。於是就摒擋瑣務,到香港去了。
在大夥兒用餐時,老師還半開玩笑地說:“忠誥這回到香港,是來跟我吵架的。”到了第三天午後,老師喚我到他的辦公室去,單獨與我面談時。南師卻說他知道我修行不得力,特地藉著這個機會,“騙”我到香港來玩玩。 “什麼問題不問題,都是妄念,都是次要的。修行上路了,一切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
回到台北以後,在一個偶然的機緣裡,見到南師昔日用毛筆所書清朝詩人吳梅村的一首詩:
飽食經何用難全不朽名
秦滅遭鼠盜魯壁串取生
刀筆偏無害神仙豈易成
故留殘缺處付與豎儒爭
一時恍然若失,方知南師所說“一言可盡,但亦難一言而盡”的真意。 不過,這已是後話了。
且說老師那天,還傳授給我一個修行法門。 要我兩眼向前平視,不要用力,向前盯著,把眼神向後回收,就這樣張著眼睛像木雞般的看著前面。並要我有問題就問,如果沒有問題就這麼坐下去。 我記得當時只問了一個問題:“這跟莊子所說'以神遇,不以目視',是不是一樣?”南師答說:“差不多!接近。”我一直誤以為, '盯著'就是盯住一個東西,於是我也就這麼'差不多'地張著眼睛坐了下去。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打坐也可以不合上眼皮呢!
在習坐中,老師跟我談了很多話,也給了我不少開示。 當南師說到:“趁我還在,可以為你帶帶路。我走了,誰帶你路啊!”我宛如迷途知返的羔羊,頓時淚如雨下,悲愴不已。嗣後,也著實依法用了一大段工夫。 由於定慧力之不足,當時自認為沒有什麼問題,沒能多問。 然而,插頭似乎插得不太準確,再加上日常俗務的牽纏,以致漸漸走失,工夫又無甚長進了。
這回來香港,老師聽了我報告中的引述,發現他教給我的“看光法”,被我誤解了,狠狠地數落了我一頓:“我上次告訴你的,你什麼要點都沒有抓到,白跑一趟。總的問題,在你不懂佛學。”要我重新來過,他老人家則不厭其煩地重新現場指導。
老師為了破除我對於“雙盤打坐比較有效”的執著,還刻意要我把原本雙盤坐著的兩腿鬆開,就以小腿與大腿垂直的姿勢,兩眼向前平視地坐在沙發前沿上。
“意識要忘掉,看的注意力拿掉,也不管眼睛了。眼珠不動,眼皮慢慢閉攏起來,眼珠還是前面,難就是眼珠子不是盯著前面。眼皮慢慢閉攏,自然一片光明中嘛!是不是?是,你不答复我。不是,再問。這一回再不要搞錯了。自然一片光明中,看的觀念拿掉了,注意力拿掉!眼珠子還是盯住的!對不對?這個時候輕鬆吧!不對,你問喔!放開!不要守在頭里頭,沒有眼睛嘛!連身體。無眼、耳、鼻、舌、身、意,一切都沒有,注意力也沒有。你就利用這個物理世界自然光跟自己合一,身心內外,一片光明,就完了嘛!也沒有身體感覺,也不要理。當時告訴你這個,沒有眼睛,眼珠子還是對住前面,最後忘了眼珠子。眼不要注意去看,自然在一片光明中。如果夜裡,黑色黑光,白色白光,光色變化,都是境界,不理,你自然與虛空合一了嘛!這是有相的虛空喔!先跟有相的虛空合一。這一下你輕鬆愉快吧!比什麼都好。什麼氣脈,什麼拙火?那些狗屁話,一概不理,都在其中了!不一定盤腿。你這樣一定,三天五天,幾個鐘頭,你身心整個的起大變化,不要管他好不好,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跟虛空合一,跟光明合一。光就是我,我就是光。外面形體的肉體四大都放掉,與虛空合一。光,物理上,現代自然科學也知道,它是不生不滅的。不要看了,看的意識拿掉。它黑色來的黑光,白色白光,都是色相的變化。所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你就懂了嘛!就悟進去了嘛!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光色是空的嘛!你有個空的境界,抓住了,這一點是根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不是清清楚楚嗎?”
“好!你信得過,你明天走,認確實一點。不然你回去又變了,不罵你又不行了,又變出來,又走冤枉路了!什麼準提法,一切最後圓滿次第都證入了!所有來的問題,要問的,都是妄念,都丟掉就好了。這個時候,管他咒不咒,佛不佛呢!”
“再來,你剛才動(念)了一下,不行了!重新張開,不要慌!等於利用眼球為擦頭,定住。不看。注意力拿掉,把眼識這個習氣拿掉,然後證入一片自然光中,就好了。你就這麼定下去。就這樣,話也不要跟你多講了。忘掉,身體忘掉,連腦袋也忘掉,眼睛也忘掉。都丟,念頭更要丟,丟得越徹底,丟得,唉呀!也沒有什麼'徹底',都是形容詞。都丟完了嘛!禪宗說“放下”,放下就是丟嘛!
這不是定嗎? 盤個什麼屁的腿啊? 連眼睛、頭腦都不要了,還管什麼樣的腿? ”
“你跟虛空合一,跟光明合一。光就是我,我就是光。連基督教你翻開《新約全書》都說:“神就是光,光就是神。 ”連他都懂,你們學佛的反而不懂。放開!越大越好。也沒有故意去做什麼大小的分別,這個言語的方便話,不能聽。像我的書也不能看,連我的語言也不要聽。到了這個時候,一切皆空,還聽個屁啊!”
不知怎的,忽於此際生起一念,感覺雙手散放著(未結手印),疑有未安。輕輕叩問:“手?”
“嗯!又來了!什麼“手”啊?啐!那麼無智!你不是講四大皆空嗎?還有個“手”?真的那麼笨啊?都會,都懂。四大皆空了,還有個“手”!?哎喲!還我的眼我的頭呢!教你注意一片光明,與虛空合一。”
“ 吔 !你現在還有一個問題,你拼命抓住眼睛,眼珠子了!還在那裡搞,又笨了!一證入,那個情況一來就知道了嘛!還抓這個乾麼?又來了!你的問題就在這裡,這就是你杜忠誥要命的習氣。”
老師眼明手快,一針見血。 我不自覺地冒出了兩句:“正是!正是!”
“你趕快丟!眼珠也不是看的。眼珠子同照相機一樣,是照著的。那個能夠知道是什麼的,那個心的第六意識分別,這個拿掉!”
“你開著眼睛也可以啊!與一片自然光合一。忘記了身體,忘記眼睛,與光合一。光是不生不死的,在自然科學裡頭,光是不生不滅的。不過,你現在看到的光,還是光色,不要著色。所以叫阿彌陀佛,是無量壽光。無量壽,壽就是壽命,它不生不死,所以無量壽、無量光。也沒有邊際,不在內、外、中間,一片光明中。這樣懂了嗎?懂了,就不要講話了。夜里黑色黑光,白色白光,慢慢你曉得光色,就不管了。光能同你的性能一樣,你只要不起分別,它就自然如如不動了嘛!所以叫“如如不動”,“如如”,兩個形容詞,還有個什麼叫“如如”啊?好像好像沒有動了。這一回你再弄不清楚,你下一次來,一進門就打屁股。”
“不敢來了。”我的名言習氣又發作了。
“那也隨便你嘍!”老師只好這麼說。
“再弄不對,不敢來了。”我不得不再補上一句。
“這一下你弄對了沒有?”
“嗯。”語氣篤定。
“你還真有妄念,還講話呢!連這個都丟掉,趕快丟!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裡。你不是看過《六祖壇經》嗎?“不思善,不思惡”,好的也丟,壞的也丟。都拋光,就住在與虛空光明合一中。這懂了吧!不思善,不思惡,你還有個分別呢!一下跟人家辯論起來了,毛病!善惡都不思,善惡兩頭都有思!這一下你舒服啊?你不要答复我,還是這個話,不對再問。”
“還要放!無我了嘛。無人相,無我相,不是理論。只是一放,你就到了。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就完了。過去心不可得,一個念頭來,過去了嘛!未來心不可得,念頭沒有起,當然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當下就空了,聽過了就完了嘛!好了,不給你多講了。費力氣!你再拿不到,你就完蛋了。”
“嗯-----,又來了!丟!喜怒哀樂都丟。你《中庸》忘記了?”“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怎麼中節呢? 起來就把它空掉了。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都給你講完了。 不要給情緒動了!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你管它悲歡喜樂來,都是一掃而光。一個《中庸》,一個《大學》,就完了嘛! 這幾句話,就完了嘛! “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你都會呀! 你師大畢業的。 ”
正在這身心與虛空光明合而為一的當兒,忽然感到悲欣交集,眼淚不自覺地滑滾了下來。這時候,老師又說:
“嗯!這下你又被悲感困住了!丟掉!看光去。不是看,體會光去。悲感怎麼來的呢?有人問過佛陀,有些人明白了,大哭,有些大笑。佛說那些墮落短暫的菩薩,過去修行,已經知道了,現在迷住了,墮落了。一下子明白了,會大哭。為什麼?覺得我怎麼那麼笨啊!把自己的東西丟掉。那墮落久了的菩薩,明白了,哈哈大笑。這些都是情緒。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節,要節制,要把它停掉。“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跟虛空合一。《中庸》都講了,就那麼簡單,比佛法還要明白。你懂了佛法,儒家這才懂了。現在我背《中庸》給你聽,你懂了吧!懂了就信得過。一信就拉倒了,一路下去了。”
“至於生理上變化,什麼流汗啊!光明啊!你愛去玩弄,這多呢!打坐時,你搞氣脈,什麼“ 唵 ”、 “阿”、“ 吽 ”的把呼吸閉住,一個人在那裡做勞動而已,沒有什麼兩樣。”
“還有一點吩咐你,什麼“吸一口氣,閉住”,那是笨辦法,不對的。出世法是什麼?你碰到那個不對的,呼一口氣,鼻子呼出來了,切斷了,不呼也不吸,那個是對的。你看!現在我跟你講,你在境界中,不呼也不吸,這個是對的。不是吸進來,不對的,有呼吸就不對了。念頭動了,呼吸就動;念頭不動,呼吸也不動。”
“現在你體會一下,放空!念空了,呼吸也不動,這個是對的。呼吸是生滅法,有來有去都不是。不要努力在看光!名稱叫看光,不是去看。不要分別去看了。眉毛展開,笑!嘿----,假笑,慢慢真笑了,彌勒菩薩都在笑中。搞清楚了吧!搞清楚,等一下我就離開,辦我的私人事情去了。特別賣給你一個下午,就這樣了。再不要迷途了。”
“這樣你懂了吧!你就定住。還早呢!能夠定住一個鐘頭更好。現在唯一的事,記住!在一片光中,這個境界裡頭,光沒有了,一片空。抓住。然後記住一個偈子,六祖的師兄的偈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一切都掃光,“勿使惹塵埃”就對了,就那麼簡單! “身是菩提樹”,你這樣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有雜念來,善念惡念,一切皆掃。“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到了究竟,就是六祖那個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不要掃它,它也空。念頭不要你去空它的,它來空你的,沒有一個感覺,沒有一個知覺可以停留的,都是無常。空你的,不是你去空它。你去空它,已經是個妄念了。這樣懂了吧!你空個屁啊?它本來空你的,它不停留的。你就明白了嘛!”
老師看我已經大致上了路,便暫時回去辦別的事去了。 直到約莫六、七點左右,才又回來。坐定後,接著又提示我說:
“準提法是修功德,修福德資糧,你可以念,可以修。你多去看看,我們老古印的《參學旨要》這本書,有劉洙源的《佛法要領》《禪修法要》《永嘉證道歌》《永嘉禪宗集》,你走這條路是正路。你這個年齡,把老古出版的《參學旨要》好好抱到,把劉洙源初步的可以丟開了。你也可以看,一時就證入了。這樣懂了沒有?費了我很多的口舌!不過,也是空的。嘿------,都沒有事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它來空你的,不是你去空它的。”
“生滅法一切無常,能夠知道的這個,不在身體內,也不在外面、中間。這個沒有變動,你年輕知道,也是這個;現在老了知道,也是這個。沒有寫字以前也是這個,寫字以後也是這個。”
老師就這樣不惜眉毛掃地,苦口婆心,開示了這麼多,這麼詳盡。 儘管南師最後提示要我閱讀的書。 我大半都已讀過,但不可否認的,我並未全部吃透它,還必須虛心再讀。 晚飯後,我終於帶著得無所得的行囊,拜別南老師,回到台北。我告訴自己,迷時師度,悟了自度。 路頭認准了,正好用功。 若再因循放逸,簡直對不起天地鬼神了! 古德有言:《枯木崖前岔路多,行人到此盡蹉跎》,老師的這些話,固然是針對我個人的修行問題而發,但那天同堂聽講的,除了宏忍師以外,還有其他很多人。如今我不避繁冗。 將南師的殷切開示寫實記出。 希望讀到此文的朋友們,也能一樣同沾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