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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詩人的眼疾似乎屢屢求助於印度醫僧,這說明古代印度的眼科醫學十分先進,在與西域交通頻繁的唐代隨佛經傳入了中土,「眼睛有問題須找印度醫生」成為當時一種風氣…… 中學時代讀教科書裡韓愈〈祭十二郎文〉:「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並沒有特別感受。成了眼科醫師之後,才覺出問題。韓愈為何視茫茫?最尋常的解釋是,他老花眼(presbyopia)。但一般而言,男人老花四十以後才慢慢有感覺,而且是對正視眼(emmetropia)或遠視眼(hyperopia)而言,近視(myopia)的人可能更晚些。韓愈年未四十就老花,是早了些,莫非韓愈天生遠視?進一步查證,得知韓愈得的是「消渴症」,也就是所謂糖尿病。而眾所周知糖尿病會引起許多眼疾包括糖尿病性角膜病變、白內障、視網膜及視神經病變等,也就難怪韓愈年未四十就視茫茫了。 也因而才留意起中國古代眾多詩人詞家裡,提及眼睛問題的還真不少。劉禹錫的〈贈眼醫婆羅門僧〉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三秋傷望眼,終日哭途窮, 其中的描寫,就一個眼科醫師來看,十分切合一般年老視力衰弱者的臨床表現。年紀大是乾眼症(dry eye syndrome,keratoconjunctivitis sicca)的主因,而乾眼症的初期,由於眼淚的基礎分泌不足,反射分泌代償性地增加,反而淚涔涔地,成了「終日哭」了;而「羞日不禁風」正是乾眼症者最常抱怨的「怕光」(photophobia)和「遇風流淚」等現象。然而「兩目今先暗」又是怎麼回事呢?從「中年似老翁」一句來推測判斷,劉禹錫得的可能是早發型的白內障(cataract)。白內障由於水晶體混濁阻擋了視線,所以覺得日光昏暗是合理的。但「看朱漸成碧」就很難理解了,又和早發性白內障有何關係?色覺改變原因有很多,唐代詩人篤信佛老者眾,服用丹藥導致重金屬中毒,色覺因此改變不無可能,但似乎文獻查不到劉禹錫嘗用丹,反而詩中「碧」字提供了難得的線索,因為青光眼(glaucoma)的早期,眼壓上升損及視網膜的藍色感光錐形細胞(blue cone)時,是會有色覺偏青碧色的現象(也就是「青光眼」這一名詞的由來)。所以劉禹錫的早發性白內障極有可能為青光眼(glaucoma)所併發,一個又有乾眼症又有青光眼又早發性白內障的人,本來治療便十分棘手,無怪乎當時中醫顯然束手無策,他必須求助於婆羅門僧──也就是遠從印度來傳佛教的僧醫,來為他開白內障。 而有趣的是,唐代詩人的眼疾似乎屢屢求助於印度醫僧,這說明古代印度的眼科醫學(外科)十分先進,在與西域交通頻繁的唐代(或更早的東漢)隨佛經傳入了中土,「眼睛有問題須找印度醫生」成為當時一種風氣。試看白居易的另一首「眼病」: 案上漫漫鋪龍樹,合中虛貯決明丸; 據考白居易四十多歲後即視力受損,有關眼疾的詩作最多。這首七律描述他當時閱讀《龍樹論》尋求醫方,藥盒中存放著準備服用的「決明丸」,考慮一旦無效,就得求助手術治療,用「金篦」來「刮除」眼中的白內障。此處的龍樹(梵文nagarjuna)和佛典裡的「龍樹菩薩」是否為同一人不得而知,因龍樹在印度實為十分普遍的名字。宋代曾出現了一本名為《龍木論》(或稱《龍目論》)的眼科專著,極可能就是這裡的《龍樹論》,因避英宗諱(英宗名曙,樹與曙同音)改名《龍木論》。宋代太醫局曾將《龍木論》列為醫師必讀之書,可見此書的重要地位,可惜現已佚失。 值得注意的是,劉和白的兩首詩,同時都提到「金篦術」。所謂「金篦術」,又稱「金針撥障術」,是中國古代醫學家所施行的白內障手術,唐代另一些詩人的詩作中也有不少提及的,如杜甫:「金篦空刮眼,鏡像未離銓。」以及「金篦刮眼膜,價重百車渠」;白居易的〈病中看經贈諸道侶〉:「右眼昏花左足風,金篦石水用無功。不如回念三乘樂,便是浮生百病空。」李商隱的〈和孫樸蟾孔雀詠〉:「約眉憐翠羽,刮目想金篦。」 以上證明金篦術在唐代的知識分子間已相當流行了,而且還是從印度傳來的「進口技術」,北涼曇無讖譯的《大般涅經》卷八有這樣一段記載:「佛言:善男子,如百盲人為治目故,造詣良醫,是時良醫即以金篦抉其眼膜……」《大般涅經》等大乘經典約出現於西元前後,被譯介到中土的時間很早,後漢時就被翻譯過,晉代法顯又與佛駝跋陀羅合譯過一部分。但中土有關金篦術的記載最早只見於唐代王燾的《外台祕要》,其中〈天竺經論眼序〉註文:「隴上道人撰,俗姓謝,住齊州,于西國胡僧處授。」「胡僧」指的是印度僧人,推想金篦術是印度傳來殆無疑義。白居易所閱的《龍樹論》,極可能也是隨佛教傳來的印度醫藥文獻。無獨有偶,更早西方古希臘時期著名的醫學法典也已對相似的白內障手術作過規範,可見早在西元前印度就有了這一技術,且向東、西方傳播開來,至今的東南亞包括馬來西亞等地仍有人施行。金篦術在中國流傳超過千年,至明清還有《銀海精微》、《證論准繩》、《審視瑤函》、《張氏醫通》等書的介紹。 而金篦術究竟如何施行呢?文獻一查,赫然發現蘇東坡竟然親眼看過「白內障手術」,還寫了讚美的詩送給這位手術技術高超的眼醫,似乎是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一首「手術紀錄詩」,他的這首〈贈眼醫王生彥若〉是這樣寫的: 針頭如麥芒,氣出如車軸。 當時在沒有麻醉的狀況下,能夠如此精巧地施行如今必須在顯微鏡底下方能完成的手術,也不得不佩服古人的一雙巧手與智慧了! 【2011/05/31 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