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川雄

　　九月二十五日時論廣場刊出賀陳弘教授的大作，極力主張實施高中職免試入學，強烈批判我們在構築高中升學障礙的同時，事實上社會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台灣以國家之力所建立的智育成績作為高中的篩選機制，幾乎成為已開發國家中碩果僅存者，足見升學主義在我們社會紮根之深。賀文全篇立論清晰，鏗鏘有利，引用許多數據，極具說服力。它的結論十分清楚，那就是推動以學區為本的十二年國教，使弱勢孩子立足於公平地位，要這麼做，政府須投資二百億元來提升高中職的整體水準，這樣的教育投資可使得所有學子獲得適性發展的機會。

　　事實上，賀文代表著推動高中社區化的主要觀點。平心而論，站在教育本質、社會公平與社會整體競爭力的立場，高中社區化確實是最重要的一步棋，是解決升學主義的良方，實應將它列為台灣教改最重要的一個環節。然而，就像這種觀點在其他場合提出時所看見的一樣，立刻會引來社會中普遍的爭議，可預見批評與質疑的聲浪會排山倒海而來，而最終這個政策很可能在缺乏共識之下擱置，讓高中社區化成為泡影。

　　一個好的政策為什麼引起社會這樣強烈的批判？究其原因，應與它和社會主流精英的心態與利益相對立有密切關係。主流心態立基於一種教育哲學：必須營造一個唯智主義的教育模式，將所有學生的智育程度依考試階層化地徵別出來，這就造就了一個具有階層秩序的體系。學生們從小學、國中、高中到大學，依其自身的智育表現（或者說，依其適應於單面向標準化測驗的成果），被安插入智育階層體系的適當位置中。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明星高中」與「名牌大學」乃是這個體系給予投入努力的家長及孩子最重要的報酬。明星高中又成為進入名牌大學的重要跳板，因而，「明星高中」的存在，乃成為這整套唯智教育體制最重要的表徵。成千上萬的莘莘學子及其父母，在情感與理智上，集體地、義無反顧地投身於這場升學遊戲之中，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通過明星高中而上名牌大學嗎，這一條鯉魚躍龍門之路，人人傾羨，趨之若鶩。這是明星高中的情結的具體寫照。

　　精英們為什麼反對高中社區化？為什麼害怕高中社區化？至此已十分明顯，那就是明星高中情結。假若高中職入學率與國中小無異，已接近百分之百，國中小均已社區化，為什麼高中不可以社區化？許多反對社區化的觀點，諸如社區化會降低競爭力、會影響學生程度、會造成越區就讀等，均似是而非。主流精英真正反對的原因在於，假若高中徹底社區化，那麼「明星高中」就勢必要成為歷史名詞。這對於有著明星高中情結的主流精英而言，是孰不可忍的大事。在這裡，我們找到了問題的癥結。真誠而堅決擁護明星高中的存在，乃是今日推動高中社區化最大的絆腳石。

　　詳細觀之，這個明星高中情結裡，除了理智，還滲雜有感情、利益與偏見的成分，這些成分加總構成了「情結」。首先，大多數的主流精英自己本身就是從這些明星高中出來，他們本來就是這套升學遊戲的勝利者。他們對這些學校有著不可抹滅的年輕記憶（尤其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記憶），他們很想在自己孩子身上複製這種經驗。假若建中、北一女、中一中等名校轉化成社區高中，日益喪失往日的輝煌，這對於這些校友精英們而言，在情感上是無法承受的；其次，基於菁英階級的優越感與偏見，他們害怕一旦高中社區化，孩子就必須就近與那些中下階層的工農子女為伍，他們害怕孩子被他們帶壞，甚至葬送美好前程；

　　再其次，精英們擁護明星高中制度，也有其精密算計的利益因素在其中。事實上幾乎所有的教育社會學的研究均顯示出，在這場升學殺戮戰場的資本遊戲中，擁有較多經濟、社會、文化資本的菁英階級，顯然佔據全面的優勢。孩子只要在父母精確的教育投資下，按部就班地進入這場唯智教育的漫長磨練歷程，成功是指日可待的（它們的父母也是這樣成功的）。然而假若全面實施高中社區化，精英們將會害怕他們原有的優勢被挑戰，一切將變得不確定而無法掌控，這是這個政策引起精英普遍不安的根本原因。

　　已經有許多研究指出，那些國中基測表現同樣良好的學生，假若就進入學社區高中，其三年後大學指考的成績，比那些唸明星高中者還要好。正如賀文所言，這證明了「分散的環境更有利於精英學生的總體表現」，這也直接戳破了明星高中的神話。然而這個有力證據對於那些對於那些精英們，卻不一定有說服力。問題出在於對精英們而言，這些明星高中不只是考上理想大學的保證（從上述研究中已顯示它無法提供這種保證），而是它本身就有極高的價值。考上名校，對於家長、學生自己，以及原初的學校而言，都是一件光榮而有面子的事。不管實質上對今後升學有無具體幫助，明星高中的名號，本身就是一個「名牌」，一個具有高附加價值的象徵資本。我們時常可以聽到一些精英們開口閉口：「我的孩子唸建中，現在怎樣怎樣…」，看看那種得意的神情，我們就能理解，所謂明星高中情結，說穿了就是一種「炫燿式升學主義」，假若父母也唸名校，這就變成一種家族血緣的系統性炫燿。這就是偽善的精英階級的真相。

　　我們可以引用法國學者布希亞（Baudrillard）的一個概念「超真實」（hyper-reality）來說明這種關於明星學校的炫燿性意識。事實上，不管明星高中是否提供更好的教育條件，明星高中作為一個「名牌」，對於菁英階級而言具有象徵性的作用。就像穿名牌、開名車一樣，「進名校」也是這場有閒階級炫燿性經濟的一環。在這種炫燿性升學主義下，明星高中（甚或名牌大學）早已被我們社會、媒體及家長們實體化為一種「超真實」，也就是說，不管學生素質是否真的優質，也不管學校老師辦學是否真的卓越，只要能進建中、北一女等名校，這就是一流品牌。這種品牌意識，或者說這種炫燿性意識，才是明星高中情結真正的內在原因，也才是推動高中社區化真正阻力之所在。

　　除了精英階層，社會其他階層的人也视高中名校為自己翻身的機會保證，所以，寧可父母自己苦，也要想辦法送孩子進補習班來提高進高中名校的機率，一旦明星高中社區化後，我想最先感到失落的恐怕還是這群希望孩子成功的父母們，但請別忘了這樣的單一化成功迷思卻造成孩子更大的損失與潛能的埋沒，學習的多樣可能與樂趣將會被各式各樣的考題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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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講得超中肯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