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 11月25日
我的父親走了,我們以為他會活到100歲的。
他是民國11年出生的,但身分證卻是民國8年,他父親原本計劃培養他念大學,然後到日本留學,卻遇到日本侵華,他投考中央軍校16期,年齡不夠,只好多報了3歲,以前幾名的成績畢業。
打日本、打共軍,在東北和海南島被共軍俘虜兩次,還遇到長沙大火,都靠勇氣機智逃了出來,32軍軍長趙林最器重他,20多歲就升到中校處長,是同學中官階最高,到台灣後,不打仗,不再以戰功升遷,他壞脾氣的中將軍長得罪了好幾個上將長官及蔣夫人,他後來又到一個孫立人成立的單位當副指揮官,沾上了孫的邊,好幾次傳要升上校都被擋了下來,他自嘲是中華民國幹得最久的中校, 但在我心中,他是真正的軍人,永遠的上將。
教書16年沒請過假
10幾歲就離家,跑遍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在打仗,今天的好友明天可能就陣亡,加上先天性格,他個性極強,絕不拖泥帶水,脾氣很急,這次連死都很乾脆,他把身上的被子掀了起來,抖了一下丟開,翻了一個身,就過去了,榮總的蔡俊明主任是我南一中同班同學,中午還跟我說明天要轉安寧病房,晚上父親就匆匆離開,他寧願早走,也不要受肺腺癌最後的痛苦折磨。
我是長子,個性也強,他像帶兵一樣管我,吃飯時如舀湯灑出,筷子當頭就打了下來,在考初中前一周,我和他爭吵,他氣得要打我,我拔腿就跑,晚上夜宿台南市火車站,半夜被警察驅趕,遊蕩到台南公園,又差點被性侵,兩天後走投無路只好回家,他也不出來找,「有本事你就在外闖。」
退役後他立志考中學教員檢定,和大學畢業生一起拼,苦讀3年終於考上,到烏日國中教國文和公民,每年都獲得優良教師獎狀,16年沒請過一天假。
他從不為功課責罰我,他說:「讀書好品德不好,對國家社會危害最大。」他一生坦蕩,管錢不貪污,他說:「不貪污有什麼難?有機會貪而不貪才難。」
我小學時得了怪病,嘴角長了「疔」,燒到40度,腦筋清楚、身體極度痛苦,眼看快死了,群醫束手無策,最後被美國牧師送到和美國軍方合作的台南天主教崇愛醫院,由空軍醫院外科主任主刀,他坦言:「沒有把握,只能盡力」,半夜我看到多年來力抗母親勸他信基督教的父親一個人跪在地上禱告:「主啊,祢讓他好,我就信祢。」
他抽了30年的菸,小時候我們最怕他戒菸,一戒菸就發脾氣,打火機不知送人多少個,從沒戒成,後來有一天,他突然說:「我聽到上帝要我戒」,當天就把菸戒掉了。
他對我讀書只有原則性提示,他騎腳踏車載我經過台南一中時,回頭跟我說:「這就是你將來要讀的學校」,我初三時有次對他說:「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給你考上南一中」,他聽了很生氣:「你想清楚,你讀書是為你自己讀的,不是為我讀的」,考大學時也很簡單:「私立大學不必填,家裡沒錢供你念」。
他一輩子好強,又剛又硬,批判事物,一針見血,他大膽又敏銳能文能武,在軍中被叫「梭哈聖手」,把一干管軍需的人貪污的錢都贏來,又稱「趙百萬」,在撤退逃難時又散盡積蓄資助同袍眷屬,船在海上遇到颱風,把所有家當都拋下海,只帶一個水舀到台灣,他的標準很高,極少稱讚子女,上星期在病房看著我們說:「每個孩子都有成就,我很滿意啦」,心中一酸,眼就紅了,趕快別過頭去。
他聽我的廣播、看我的電視,只要念錯字,他一定糾正我,「你亂念,會誤導別人」,在病床上也是這樣,11月21日清晨兩點他走了,我當天強忍悲痛仍做節目,好讓他在天上還能聽到看到。
最後幾天,看他在病床上辛苦喘息,我撫摸著他的臉,難過知道,應該不久了,但總以為還可再撐一段時間,雖然明白早去可少受很多苦,還是十分不捨。
我們父子個性都強,年少時的衝突都成為難忘的回憶,這幾天只要想到就忍不住流淚,心中有說不出的痛,我有緣做他的兒子,是我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