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舜臣 2012/06/01
《禮記.內則》中記載說,把生牛肉切薄,浸好酒,第二天吃。浸酒只是一個晚上,跟刺身差不多。上面說:「橫斷則生肉易嚼。」橫著切肉,就容易嚼,切法也跟刺身一樣。「膾」這個字在《說文》中解釋為「細切肉為膾」。這跟刺身不是一樣嗎? 【前言】
祖籍台灣、卻從小在日本長大的著名通俗歷史學家、暢銷書作家陳舜臣,做為生長在日本的中國人,不得不經常思考中日之間的差異問題。日本和中國是如大家所以為的唇齒相依的鄰國嗎?日本人為什麼會有絕對服從的精神?日本究竟從中國學到了什麼?共用漢字的兩國在對同一漢字的解釋上有何差別?要正確理解對方,要從零的狀態開始,重新認識。
刺身消失
料理本身就是謎。即使用同樣的材料、同樣的做法,做出來的味道也會不一樣。
向專業的廚師請教,說最重要的是火的大小。
火的大小,在中華料理中叫做「火候」。從「氣候」、「天候」這些詞來類推,不能不說這是個很巧妙的說法。強火叫做「武火」,小火叫做「文火」,很有中國特色。
有一種說法是,中華料理如此發達,為世界之冠,是因為宋代用煤做燃料。長時間保持同一「火候」,是煤的特徵,這很適合做菜。這樣說來,有人說宋代生產名瓷,也是因為窯用煤做燃料。——可以說中華料理是和青瓷一起誕生的。
閒話休提。——外國人一開始不喜歡刺身。有些人吃了覺得好吃,漸漸習慣,並成了心頭大愛,有些人怎麼也不能吃。
現代的中國人,除了一些乾貨,肉類一定會煮熟,不習慣吃生的。和香港來的中國人一起吃飯時,我點了牛肉刺身,他聳聳肩說:「還真能吃這種東西啊。」我說:「就像日本人覺得香港人吃蛇很噁心一樣。」「那可是煮好的,一點也不噁心。」這位朋友回答道。
我把牛肉刺身放進嘴裡,很享受似的咂咂嘴,解釋說:「中國人以前也吃這種東西。」
《禮記.內則》中記載說,把生牛肉切薄,浸好酒,第二天吃。浸酒只是一個晚上,跟刺身差不多。上面說:「橫斷則生肉易嚼。」橫著切肉,就容易嚼,切法也跟刺身一樣。
「膾」這個字在《說文》中解釋為「細切肉為膾」。
這跟刺身不是一樣嗎?
有個成語叫「懲羹吹膾」──被熱湯燙過舌頭,所以即使是冷肉也要吹一口,等冷了再吃。形容失敗了一次就過分謹慎,對每件事都變得膽小消極。
該成語典出《屈原》,原文不是「膾」,而是「虀」,是將生薑、韭菜等拌成醬狀的冷菜。不過字形有點複雜(漢語中沒有這個字),表示冷菜就好,所以被更易懂的「膾」字代替。
膾炙人口(常入人們口中,舉世聞名的意思)──「炙」是烤肉。冷肉和烤肉——這是相對的,冷肉不是由熱而冷卻的,而是一開始就是冷的,這毫無疑問就是生肉。
常入人口——這個比喻說明中國人曾經吃生肉,也就是刺身。
前面提到的《禮記》,類似周代的生活規範。周代從西元前一○四六年延續到秦建國前,正值中國文明的發展期,並非未開化的野蠻時代。
周朝的中國人常吃狗肉。據《史記》記載,跟隨漢高祖的樊噲曾從事「屠狗」這一職業,是專門為了賣肉而殺狗的,而不是為了保健抓野狗的,就像現在「賣豬肉」一樣,是很普通的職業。周王室有官職叫做「犬人」,專門飼養食用的狗。但是,到了六朝時代(三世紀至六世紀),屠狗這個職業消失了,唐代人大多不吃狗肉了。
在中國,吃刺身的習慣比吃狗肉的習慣存在時間更長。有證據表明,至少持續到了十二世紀左右。
儘管如此,後來,這一習慣忽然消失了,刺身重蹈了和狗肉同樣的命運。中國人連煮的蛇都吃,但生東西連金槍魚都害怕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到處調查,還是不明其因。
隨意想像的話,可能是因為明初瘟疫猖獗,歸罪於吃了刺身,所以大家都不敢吃了。
如果是這樣,當時的瘟疫一定很可怕。如果不嚴重,鋒頭一過,就會有人重新開吃,畢竟刺身如此美味。
明知有毒,但自古以來吃河豚的人還是絡繹不絕,美味的誘惑力很強大。能夠讓人們斷然抵制這種誘惑,一定不是一般的原因。
而且,當時的資訊傳遞很慢。像這樣,刺身從廣闊的大陸忽然失去蹤影,確實讓人感到疑團重重。
宋朝的梅堯臣,字聖俞,與蘇東坡、黃山谷並列,詩名遠揚,是百年才出一個的大詩人。他有首詩名為《設膾示坐客》。
這很明顯是關於刺身的詩。作詩的時間很清楚,是在皇佑三年(一○五一年)。也就是說,直到九百年前,中國人還經常吃刺身。
這首詩描寫的製作料理的場景栩栩如生,如浮現在眼前——
我家少婦磨寶刀,破鱗奮鬐如欲飛。
蕭蕭雲葉落盤面,粟粟霜蔔為縷衣。
……
花百錢買一隻肥鯉魚,妻子在家做料理。鯉魚很精神,嘩嘩地快要跳起來。但是,不久就變成了盤子裡的「雲葉」,蕭蕭落下。鯉魚肉是白色的,所以是「雲」。用「葉」,說明當時的刺身切得很細。
「粟粟」切成「霜蔔」。「霜」還是表示白色,「蔔」是蘿蔔。
俗話說一縷希望,縷是細線,「縷衣」則是指絲線衣,這應當是刺身的配菜吧。
當時中國所存在的刺身,和日本現在的吃法似乎是一樣的。我背下這首詩,一碰到看見刺身皺眉頭的中國人,就馬上把這首詩寫在紙條上拿出來,說是梅堯臣的詩,大多數人就認輸了,效果好比《聖經》和毛澤東語錄。
「哦,原來如此,這是蘿蔔的『縷衣』。」對方會夾起配菜感歎說。
也有人會感歎說:「我們國家已經消失的東西,在日本還保留著呢。」
說刺身是中國傳來的,日本人也許會不服,但可能性很大。
據說,中國人保守傾向很強,在生活方面也墨守舊有的傳統,不願改變。但實際上也不能一概而言。
不願改變舊習是真的,但一旦改變,就會徹底改變,是從根子上的改變。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日本很輕易地吸取外來的東西,看起來對舊東西也毫不留戀地拋棄。明治維新和終戰時的情形確實如此。
但意外的是,這種改變大多就好似掬取表面上的泡沫,隨便換件衣服一樣,很少會把手伸進去攪動。正因為如此,奈良的古寺還留著很多古舊的東西。
中國像法隆寺、正倉院御物這樣的很少。這是因為變革常常都是從根開始。動亂格外大規模,瘟疫的規模也格外大。
吃刺身的生活方式,也從根子上被顛覆,斷絕了。刺身滅亡是個謎團,很是有趣。但是,更有趣的是,在現代中國人眼裡,刺身和「正倉院御物」可以相提並論。
(本文轉載自陳舜臣新書《日本人與中國人》,由博雅書屋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