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若要結果實,就得捨去當初美麗的花瓣。一個人的成長,一定有捨棄和放下的過程。一個孩子,要成長獨立,就得離開一向很依賴的父母和庇護他的家,這就是人生。得與失總是相隨而至。如同月亮的圓與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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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是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人,因為父母慈愛健康,女兒可愛聽話,丈夫溫和善良,自己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要求不高,我覺得人生這樣就很完美了。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親眼看著自己的丈夫走進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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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時,丈夫就已經是個初級的佛教愛好者,雖然他當時沒有師父,也沒加入什麼宗教團體,但天天回家必做功課,打坐,拜佛,念經誦咒,他就這樣盲目的認真堅持,和他做其他事情的風格如出一轍,後來又開始長期吃素,看著他越來越廋,公公幾乎是聲淚俱下的求他吃點肉,父子二人只要同桌吃飯就沒有什麼好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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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希望他能“正常”一點,雖然他對我的照顧和隨順無可挑剔,但那些奇怪的舉動實在讓人抓狂,家裏的電腦一開就是大悲咒的音樂,進門口懸著楞嚴咒掛件,貼著西方三聖像,他還把心經和大悲咒儲存到全家每一個人的手機裏,讓我們多聞熏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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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去排隊經常任由別人插隊,買菜從來不挑揀(因為人家賣菜的也要賺錢的),有次帶女兒坐火車,還把自己的臥舖讓給一個大個子孕婦,他自己在過道小凳子上坐了一晚,女兒也被擠得哭鬧不已,公公心疼孫女,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實話,我真的覺得他學佛都學成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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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在網上知道了釋迦精舍,而去了台州拜師回來後,他每天站樁,讀《言行錄》,《金剛經》,受到《言行錄》的影響,他和公公的關係也緩和多了,知道在公公眼前的時候,只有大口吃肉,才不會引起老人家的謗佛謗法謗僧之心,每次回家都不遺餘力的吃,也不再追在我後面叫我讀經拜佛了,我們一家人都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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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他的放生,參加寺院法會,發放善書,做做義工的生活,而我在跟著看了幾遍《言行錄》之後,也淡泊了名利之心,決定少花點錢享受,多積德行善,多做點體力工作,生活變得更簡單閒散,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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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端午節後,我們一起去台州,聯繫時說好只能住七天的,結果,我就在山腳下摔成了骨折,明師父和基師父非常慈悲的收留了我在山上養傷,這一呆就是三個月,這段時間,他一直是廣東台州兩邊跑,一邊是賴以生存的工作,一邊是他嚮往的佛法,我想,他也是在這一次又一次來往於山上和廣東之間的過程裏,知道了什麼對他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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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師父出關,開始講法,他大年初五就往台州跑,回來就把手上的業務放下了,決定去山上長住。那時候,我就知道,不管他現在對我和女兒有多少牽掛,他遲早是會放下的,就像他放下工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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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說想體驗一下出家生活時,我並沒有太多意外,我只是說,那等我上山了,你再出家吧,不然女兒天天跟著你,看著你穿著僧衣的樣子,還只能叫你“師父”,她會很茫然的。他聽後興高采烈的,而我在說這話時心裏很涼,我想,我遲早是要和女兒兩個人相依為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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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道場後發現山上已經有八九位出家師父,多數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學歷也高,儀表堂堂的,每天凌晨四點半就見到他們出現在早課上,穿著整潔的僧衣,一絲不苟的上香,跪拜,敲鼓,唱誦,具足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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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並不是那些消極避世的人想像的樂園,無關閒雲野鶴和仙風道骨,更多的是約束和操勞,要做很多體力工作,挑東西上下山,種菜,做飯,砍柴,三百多條戒律,每條都得記在心上,謹言慎行,吃的是簡單的素菜,穿的是夏天密不透風,冬天不夠保暖的僧衣,住的是幾人一間的硬板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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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是愛享受愛美愛自由的人,是什麼讓他們放下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正常愛好和欲求,放棄家的溫暖和人世的繁華,來到這遠離塵垢的地方,做一個身心清靜,遠離塵欲,摒棄自己所有原來的生活習性的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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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已經知道,自己在這個世間輪迴,生老病死的根源正是這些塵世的愛好和欲求吧,所以他們想放下,也正因為知道放下有多難,所以才要皈依佛門,讓戒律約束自己,所以要緊跟自己的依止師,讓法義的清流沖刷自己生生世世為人的慣性。我不禁對這些出家師父肅然起敬,一個敢於對自己的身心下手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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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我平生第一次聽到了講法,師父所講的法並不像我想像中的那麼高不可攀,而是實實在在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具體到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咀嚼,每一次抬腳走路,每一次進入睡眠,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做著“放下”的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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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練習裏,我漸漸的放下了對最愛的食物的迷戀,放下了凌晨四點對被窩的眷戀,放下了對最討厭的食物的反感。雖然會有反複和懈怠,但我知道,自己在“放下”的路上了。第一次覺得自己過的是有目標的生活,而不是周而復始的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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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問自己,如果圓哥不是短期體驗出家而是正式出家受戒,我能不能接受?我沒辦法回答,雖然我知道出家是多麼殊勝的事情,但我不想自己的女兒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童年,孩子爸爸在家,電器壞了有人修,東西少了有人跑腿去買,有麻煩事有人出面處理,我不想在後半生和女兒兩個人相依為命守著殘缺不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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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坐在一個桌子前,對面是一男一女,女的不認識,男的長得很像我丈夫,他正含情脈脈的看著那個女人,一臉的溫柔,我向他說話,我朝他發火,我掉眼淚,他都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我是一個隱形人或者一個沒有形體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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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過來之後,夢裏的那種無助失望和傷心是如此的真實,是我的前生還是後世呢?不得而知,又或者我已經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次比這更痛苦百倍的人生,才會有這一世的安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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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真的有前生後世,我還要繼續等著無常發給我下一張牌嗎?我還要繼續這無明的接受和忍受嗎?我可以從這個自己不能主宰的牌局裏脫離出來嗎?我曾經和很多人一樣,也不相信有輪迴,以為只要努力就可以創造美好的生活。認為人生一世要努力奮鬥也要努力享受,才不枉來人世一趟,只求此生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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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生的完美生活又哪裏是只要努力就能得到的,我們有那麼多聰明能幹到想讀書就能讀到碩士博士,想經商就能做大老板,想出國就能出國的同修,這種天生的聰明和後天的順利並不能保證她們的幸福生活,她們的生活裏同樣有煩惱甚至也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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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比之下,論及讀書家務口才長相一無所長的我,卻從小到大過著還算是無憂無慮的生活。這個因如果不在前世又可能在哪裏呢?我們經常說只求此生無悔,可是此生結束之後呢?有可能就是生生世世的悔啊!沉在苦海裏無出頭之日,不知哪裏才是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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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學佛人,阻力重重,來自父母的牽掛,兒女的負累,丈夫或妻子的抱怨,而我卻遇到了最好的助緣:丈夫不管我有多剛強難化,一再的把我拉進佛門來,又有幸遇到師父這樣的明師,聽聞了這樣實在而清晰的法義,如果這樣萬事俱備的條件下,我這一生還不能解脫,我永遠不可能再有機會了,難道我要等著演繹無數個悲歡離合的無明人生之後,再等著和師父千生萬世久別重逢,等著師父再一次來接引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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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我如何放不下這前半生的父母的疼愛,朋友的情義和夫妻的恩愛,我的下半生也還是在不可知裏,我不知道父母會不會有一天纏綿病塌,不知道丈夫能不能平平安安一直在我身邊,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出門會不會有遇上喝醉酒的司機,在下一年的體檢單上會不會有紅色警告,這一切都在不可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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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知道的是,師父指引給我們的是一條通向可知的未來的明明白白的路,只要我有勇氣穿過路上的荊棘,帶著滿身的傷痕就可以到達,我將永遠都不用再面對下半生和可能的所有的來世的不可知。因為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經被我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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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丈夫真的要受戒出家,雖然我會難過,但我也會為他高興的,為他能夠有能力弘揚佛法,為有更多的像我一樣的人能聽聞真正的佛法而高興。“有一乘道,能淨眾生,渡諸憂悲,滅除苦惱。”這條道是他選擇的,也是我選擇的,人生總是在放下中得到昇華,花朵的凋零固然讓人傷感,但甜美的果實才是果樹真正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