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 悲智德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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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鰍回家記
我愛仙仙,很愛。作為家鄉最醜陋的泥鰍,我連接近她一米的距離都沒有可能。醜不是我的罪,可是再加上不學無術的樣子,所有的泥鰍、各種魚類都嘲笑我,水草、連水珠兒也藐視我。這些都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我一樣就吃泥巴和腐敗的草根,我就有那麼灑脫。可是——我無法徹底地灑脫,因為仙仙她正眼也不瞧我。她竟宣稱從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在我們出事的那一天早晨,她看到我,尾巴一擺,姿態無比優美地遊過去了,那麼驕傲。我遠遠地尾隨著,凝望著她,一點也不生氣。她配得上那麼驕傲。而我,只要在有生之年,能夠這麼遠遠看到她幸福快樂地生活在這小小的水底世界就滿足了。
媽媽還在的時候說,我是個沒有出息的男兒。她是對的,這裡的泥鰍都一樣。但這有什麼關係。我們那裡,和這裡是不同的。我出生在一個池塘裡,我們出生,長肥,專供出售。泥鰍的美味,你嘗過嗎?有一道菜,叫泥鰍鑽豆腐,就是把活泥鰍放入鍋裡煮,鍋裡加入白豆腐,因為水太燙,我們在鍋裡拼命蹦,或者使勁往豆腐裡鑽。所以,蓋上最好壓上磚頭。是誰這麼有創意?人類啊。地球上智商最高是人類。做人類多好,可像我這麼笨,死十遍也變不成人。當然,這道菜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這麼做的。人們大多買宰好的泥鰍。賣泥鰍的人一天到晚都在忙,忙著用腥腥的大剪刀把我們的頭剪下來,肚子劃開,腥腥的擺著賣。晚上則用腥腥的手指數著腥腥的錢。——錢有什麼好啊,又不能吃。
你別怕,更別哭。你要怕我就不講這個事了。你問我哪一種死法更可怕?我沒法告訴你。就象問我挖掉左眼痛苦還是挖掉右眼更痛苦,我沒法說。
好吧,我儘量講得溫和。
其實這些事,我也是那一天以後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我只有一個苦惱。人間有個維特,泥巴裡有個我。我是個憂鬱少年,只為愛情苦惱。我想作一首詩傾訴一生的苦惱,可是搜索枯腸,也沒有一個字可以表達。我只是漫無目的地游著,遊著,整天追隨仙仙靈動的身影,對四周的奚落已經麻木。哎,我的生活有什麼意思?我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啊,愛情,關關泥鰍,在水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一天,屬於我們的災難來了。我自以為看慣了生離死別,直到災難真正輪到自己才發現沒法平淡。大網將我們撈上了岸,大家慌亂做一團,擠在一起,不知道怎麼辦。這是無法抗衡的。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可是當看到仙仙就在身旁邊時,我驚喜得忘記了死亡的恐懼。她也看到我了。她的眼神充滿恐懼和無助,擁擠中,身體扭曲成一團,她把目光注視向我,似乎在說:如果愛我,就救救我!
心如刀割。連自己心愛的人兒都不能保護,我算什麼東西?我可以為她赴湯蹈火,可以代她死千百次,騎士精神在心中抖擻而起,可是,我還是無能為力。再深的愛,也無法抵擋死亡,無法抵擋即將到來的殺戮。我甚至不能擠開她身邊的泥鰍們,好讓她可以幹呑一口新鮮一點的空氣,我只能呆在她身邊,想方設法給她安慰。仙仙難受得拼命掙扎,尾巴一次次掃過我的腦門。我覺得身體快要碎了,更痛更痛的是心。
這就是我們死的地方了。穿著水鞋,戴著袖套,圍著塑膠圍裙的男男女女來來去去,髒髒的衣服上血跡斑斑,大大的木板上血跡斑斑,冰冰的長刀上血跡斑斑。人類的笑容,最獰猙。
看到泥鰍被宰殺的場景,仙仙嚇得暈過去。我也怕,只是我得堅強,就算偽裝,也要撐著。想到她將遭受的死亡種種細節,我心的痛沒有什麼可以相比,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這痛苦和絕望,心仿佛真的碎成了一億片。我要用最後的力量,最後的機會,最後的時間對仙仙說愛,給她溫柔,給她勸慰。用愛的美麗來中和不可挽回的終了,用愛來淡化將要來臨的殘殺,用愛粘合她已被恐慌撕碎的心。
是第一次和仙仙面對面啊!也竟是最後一次。我們擠在一起,我居然還升起了一絲絲幸福。我說仙仙,我們吃的都是淤泥雜草,我們從不吃小蟲子啊,我們這麼善良,就是要死,也會美美的死去,那些血腥的情節不屬於我們。我還說,傳說中有很好很好的人,他們都是觀音菩薩的徒弟,你知道觀世音嗎?中國的泥鰍都知道啊。他們會來相救的。他們會穿著長長的衣服,有著圓圓的光亮的頭。他們會把我們送到一個很大很大的池塘,讓我們擁有最美麗的新世界。她睜大眼睛,孩子一般信任地點頭。我說,我們會活下去,我要娶你,我娶你好嗎。哈,我真勇敢,我什麼都說了。慢慢地,仙仙安靜了。她閉著眼睛,似乎快要入睡,臉上還掛著淚。也許她就知道我是在哄她,卻選擇了相信。也許她只是太害怕,太疲憊,不再在意我是這般醜陋。總之命運把我們推到了一起,共赴死亡之旅。
也就是在那時,我明白了早早離開的母親的謊言,那是一個流傳很久的謊言,讓我以為他們只是搬了一次家而已,讓我有一個愚昧的快樂童年……
我從沒有恨過誰。可是這一次,我恨自己。我恨人類,渴望復仇的烈火燒盡複生。可我們的力量根本無法相比,天地懸殊,我連像蚊子一樣咬他們一口都做不到。
空氣污濁,有的泥鰍已經死去,屍體和我們纏繞在一起,分不清誰死誰活。抬抬頭,看著廣闊的青天,我卻發不出任何呐喊。
過了好久好久,一筐筐的泥鰍被裝到貨車裡。仙仙從昏沉中醒來,我們擠在一起,她哭了起來,緊緊地靠著我。我想哭,真想哭。可是我還是微笑著哄她:不要哭,我們會得救的,會得救的,會的……,她的眼中多了企盼,而我卻陣陣虛脫,陣陣絕望。
路很平坦,對我們來說卻很顛簸,好幾次我被顛到筐蓋的竹條上,碰得很疼。可是這沒有什麼,最可憐的是壓在最底下的兄弟,窒息到哭不出來,只是拼命掙扎,想往上透一口氣。誰也顧不得斯文了,頭尾相疊。
淚一直流,男人的淚不會輕易流的,尤其和仙仙在一起時。可是還是流著,流著。
一路上,我們聞到菜場的腥味,聽到魚販的叫賣,可車沒有停。經過那個大酒店,隨風傳來薑蒜麻辣的味道。車只慢了一些,還是開過去了。那邊,一片燒烤的糊味飄了過來,透過竹筐的縫隙,我好像看到很多哥們在紅木炭上繾綣著身體……
車,繼續著,往前開去。
好靜,還有很好的空氣。車在這裡停下了。我們被一筐筐搬下車,小小心心地,最後蓋蓋打開了。我看到了什麼?你猜我看到了什麼啊?天,我們看到一個人,他有長長的衣服,他有長長的念珠,他還有圓圓的光頭。我還看到很大很大的池塘,很大,很大啊,看不到邊啊!……我們抱著,我們看著,我們緊抱,我們一起看著……
說到這裡,你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是啊,很幸運,我們遇到了放生。按照他們佛教的話說,這也是因緣。不然,我就不會在這裡和你講這個故事了。
那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們得救了。幾十箱泥鰍被汽車拉到了湖邊,聚集在一起,有幾十個人,參加了放生法會。一位穿紅衣服的人,他長得胖胖的,走路慢悠悠的,很和藹,他帶領著好多人唱起了很好聽的歌。天啊,我從沒有聽過那種語言,它們似乎通曉我心路的秘密,直接到我的心底,令我驚奇。他們把甘露灑在我們的頭上,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很清涼,一下子聰明起來。歌聲如海潮一般淹沒了我,
我再一次的哭了。泥鰍的眼淚和人的是一樣的麼,是鹹的麼?我希望從此之後是甜的。
我們被送上了船。聽到久違的水聲,所有的泥鰍都在流淚,包括仙仙。她仿佛忘記了我,忘記了一切,只是流淚。
人們一直在地念著,仿佛告訴我們,不要怕,不要怕,要放下,要歡喜,我癡癡地聽著,聽著,聽得癡癡。我喜歡聽啊。仙仙依偎著我。一瞬間,她不一樣了,我不懂這是為什麼。她在我的心中,還是那麼美麗,只是感覺已和從前不一樣了。
在水中靜靜滑著,我倆所在的筐子被兩個人抬了起來,我的心歡快啊,跳躍啊,來不及多想,一大堆泥鰍嘩啦啦的回到了家,啊,這麼大這麼大的家啊!沒有誰再奚落我的醜,沒有誰再嘲笑我的沒出息。絕處逢生,仙仙真正的相信了我,信賴了我!許多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的,但是在眼淚和湖水相接的刹那,有一種心願,生生世世,足以銘記:我想穿上那長長的衣服,數著長長的珠子,唱著長長的歌,讓好多好多的泥鰍,回歸這好大好大的家圓。
也許,是因為我聽懂了他們唱的這幾句話吧。我記得,好,念給你聽:
願諸眾生永具安樂及安樂因
願諸眾生永離眾苦及眾苦因
願諸眾生永具無苦之樂,我心怡悅
願諸眾生遠離貪嗔之心,住平等舍
(後記。緣起緣滅,我沒有再遇見仙仙,也沒再刻意去尋找她,追隨她。在水底的石洞中,我獨自安了一個小小的家,常常重複那天的唱誦:南無咕魯貝,南無布達亞,南無達嘛亞,南無僧嘎亞……。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洞口的水草對我輕輕地微笑了,水波也在微笑,月亮的光啊,充滿著石洞和我的心身。這光如水,滿滿的是喜悅和寧靜,無邊無際。小小的我與大大的法界渾然一體,晶然如洗。我微笑著,把心灑向這如家一般、遍一切處的月光。)
明居
2008年9月11日晚
川大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