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淺談一下「佛學界」。
過去五十年來的佛教,可以說走在一條被人視為迷信的道路上。過去社會對於佛教的印象已經變成了所謂的「老人宗教」,或是當作民間風俗來看待。民國初年太虛大師看見這個問題,曾經提議要走改革的路線,然而被人家當作只是在文字上下工夫,始終沒有受到重視,這和今天星雲大師的佛光山來說,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佛教儘管被當作迷信,畢竟在中國有上千年的歷史,五四時代,廢廟興學的呼聲四起,但在廣大的農村社會,佛教仍然是當地的文化之一。到今天,很多人也許不知道佛教是什麼,但在家裡附近,或最近的山麓上都有廟宇,那些廟宇都比這些人的歲月還久,爐裡面必須點著香火,菩薩面前必須擺上水果供品,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需要知道它的來歷也無所謂,反正祖先們都這麼做,自己也當然照辦。在沒有政府保護的歲月裡,佛教,就這樣潛藏在民間成為一股隱然的清流。
本來中國人經過了一連串的國恥以後,佛教真的被列入了打倒之列。但是西方學者看見了佛教,起初是當作一種民族文化來研究。在中國,則要到楊仁山才真正開始整理經教的作業。楊仁山居士的影響下才有太虛大師的興革運動。到了二次大戰以後,特別是六零年後,美國興起一個文化反思的運動,西方人透過日本發現了禪學,佛教便開始受到西方重視。同時六零年後,西藏的淪陷,使得藏傳佛教回傳印度,透過印度再轉到西方,成為西方國家佛教當中最具影響力的宗派。佛教這才開始受到西方國家重視。美國的威斯康辛大學可說是最早有佛教學博士學位的大學,其後有加州柏克萊大學等地也開始成立這樣的課程,乃至歐美各國一些主要大學幾乎都有佛教學課程。
過去世界所有的佛教學課程裡面,最好的梵文研究在德國,最好的南傳佛教學研究在英國,但是最好的大乘佛教研究是在日本。而比較能夠接納,並有良好的西藏佛教課程研究的,在美國。目前佛教學的研究重心在於經論本身,這是因為過去以來最先研究佛教的學者,很多是哲學界與人類學界,甚且是考古學界的學者。只有日本才有佛學界出身的學者。
大概在十九世紀以後,歐州的考古學家在印度與尼泊爾陸續發現梵文本佛典,以及發掘許多佛教相關的史蹟與文物。佛教學的研究開始興起,當時佛教學是被當成印度的民俗文化研究,梵文佛典則被當成一種古典語言文獻來研究。後來日本一些有佛教背景的學者,如高楠順次郎等人,到了歐洲留學,深受德國與法國學者,如法國著名列維(Levi)等人影響,開始對於佛典校勘下了功夫。他們注意到了印度的考古與民俗研究的成就,並吸收這方面知識,於是開始發展佛教史的研究。由於日本保存有完整的漢傳佛教原典,對於學者而言,最渴望想了解的,就是釋迦牟尼佛時代的佛教傳播問題。吸收了西方的學者成績,結合中國傳來的漢傳佛典,日本迅速成為佛學研究大國。佛教史的研究因此取得很大的成績,所謂的「原始佛教」、「部派佛教」與「大乘佛教」等觀念都次第成立。由於佛教學受到西方的肯定,是在考古與人類學上基礎上奠定的,因此西方研究佛學並非來自經教本身,而是歷史考證的問題。但是日本因為存有完整的教學與僧團,兩者的結合,就使日本成為世界佛教研究的重鎮。
目前佛教學所注意的問題點如次:
1.佛教史,包含思想史和信仰史兩個部分,另外有傳播史。如中國佛教發展史之類的分層研究。
2.佛教文化,如僧團,戒律的研究。大小乘戒律的比較。
3.經論校勘,是以巴利文,漢文,藏文,與梵文四種佛教最重要的語文經典作對勘比較,企圖彰顯佛教原典思想取得最客觀,最正確的面貌。
4.佛教藝術,其實佛教藝術之所以被重視,起先並不是在於佛教的工藝水準,而是用來作為考古材料的研究。就像是故宮的文物,對於中國歷史有強力的佐證一樣。佛教藝術與佛教文化有緊密相連結的情況。目前佛教藝術主要是研究佛教建築,佛教繪畫與雕刻等等,特別是佛塔與佛窟。
5.佛教哲學,這是哲學界與宗教界學者們最有興趣的地方。由於佛教本來沒有神的觀念,是主要致力於個人精神層次的提昇,因此受到學界非常重視。尤其近來在美加地區更有發展出佛教心理學的學科,研究成果甚有發明,受到西方相關學界的重視。
6.佛教禪定學,由於藏傳佛教傳入西方世界,加上日本禪宗傳入美國,禪定受到了世界佛教學者的重視。因此相關的問題都成為佛教學的研究重點,如三昧,佛性論的問題與成佛的問題等等都成為佛教學界的重視。
其他方面,如台灣還有佛典目錄學等,或許還有更新的發展,但末學目前也還繼續搜羅相關情報。總之,末學只是想跟大家說,佛教學已經發展蓬勃,特別近來佛教禪定學與心理學相關研究成為主流,實在不可忽視。
這些發展對我們佛教徒來說,並非沒有影響。如果對於佛教歷史有清晰的認識,對於史料有充分的掌握,曉得怎麼樣運用高僧大德留下來的佛教典籍去解答自己的修行問題,就這一點來說,佛教學是很有幫助的。但是最重要的是,現今世界對佛教學重視的原因,就是在於佛教對人類實質而重大的貢獻,對於人類心靈有一套完整而深入的剖析,並且在提昇心靈層次的方面,提出了具體辦法。目前這些材料在西方正逐漸熱門起來。
但是問題是在於,畢竟佛教學並非完全建立在文獻之上,進一步地方,就是禪定,就是需要實證之處。這方面是目前國際上的學者們都很想涉足的地方。台灣是有這個條件,可以成為研究禪定學的基地。以學術眼光來說,研究禪定學不一定要信佛,但是禪修實證則是需要相當的信仰來支持才成為可能。
佛教的學術對於學佛有什麼影響呢?首先就在於聞思修次第上有所增益,充足的聞思,對於修行而言,是最好的準備。其次,佛教學以經論研究與歷史考證上,對於理解佛教文化與思想有正面提昇的作用。好比要了解中國現代佛教的面貌,是必須透過對於史料的剖析才行。但是,身為佛教徒的我們怎麼有時間去做那樣多的研究呢?比較好的方法,就是成立一個基金會去支持這方面的研究,不然就是捐贈善款支持佛學院校做這方面的研究,我們也許無法自己研究,但可以支持法師與有志成為佛教學者的在家居士來做,等到取得了成果再來發表,就可以利益無量的眾生。或者可以參加相關活動,如法光佛研所舉辦的系列演講活動,可以增廣見聞,省去不少自己摸索的時間。
其實學佛真的要不怕花時間,而省時間的方法就是參訪,聽經聞法。聽人一席話,能收「勝讀十年書」的功效。
再來談佛教徒的形象問題,這是從「神通」的角度切入的。
目前的佛教,常常在談生死問題。既是談「生死」,卻又把焦點放在「死」,這一來佛教成了「教死」、「渡死」的宗教,常使世人有種錯覺,佛教是要到臨死之前才用得到。又因為佛教常強調「感應」,結果人們以為佛教是用來驅兇闢邪,這一來,佛教幾乎等同巫術。反而佛教所宣揚的真正意義,如因果律和輪迴,慈悲等重要的教義都給模糊了。使得世人覺得佛教「很有用」,但不必去迷的錯誤認知。有的網站,談起咒語,就一定去談有多神通多靈異,可是陀羅尼的原來教義是什麼,恐怕很少有人去談。又佛教有那麼多經典,但是談的人,常常就是那幾部經。談到學佛,就一定要去問念什麼經,持什麼咒,對於他的認識與知見就不去管了。你是否會去想這個問題:既然有這樣的神通,為什麼就沒有相當的智慧,去關照到底可不可以說出來?或是說出的時機到底對不對?既然有這樣的神通,難道就沒有相當的般若嗎?佛教真正的價值在於定與慧,戒律是按照這個原則發展,修行法門也是按照這個目標來開展,解決生死問題的關鍵也在這裡。假如沒有定慧,光有神通,大家都知道這不會是佛教該有的內容。生死本來就是當下的問題,業力也是當下做出的抉擇所成,因果全在瞬息當中成立,但是大家卻錯把生死當作臨命終的那一刻,以為畢生的準備就是為了死亡之後,以為到極樂世界就是去天堂樂園,是享福去的。其實,剛好相反,極樂世界,可以說是相當軍校的「佛校」,畢業後要分發到宇宙各地去當佛祖的。你有心理準備要當佛祖嗎?
當年在社團,見到學長陳請學校成立佛學社團的簽呈,校長批示:「佛教僅適合個人修行,不宜在本校成立社團。」這條批語讓大家很不開心。時至今日,佛教確實就像那位牧師兼校長所說的那樣,很多人都是各自為政的自了漢,問起佛教,開頭就說「生死事大」,入門就禪坐念經,信了佛教就好像隨時要準備出家,入山修行。曾經中台灣某大團體發生了一個事件,這事件就說明了一個問題,看起來佛教是興盛了,即使像如此大的佛教團體,信眾們也都無法完全接受出家學佛這件事情。你說他們的業障重嗎?但此刻那些信眾們心中想的卻是:「為什麼我的孩子學佛就要出家呢?」我們是否可以看出,佛教存在於這個社會,但似乎對這個社會不是很了解。由於宣教者以佛教自身為出發點,忘卻了社會民眾的感受,覺得自己在做的善事,別人也應當認同才對。今天假如倒過來,像虛雲老和尚那樣親自到寺廟去叩首要求出家,佛門再來剃度,相信佛教不會受到這樣的批評,反而會稱讚佛門慈悲。
在過去,寺廟受到信眾的供養,地位很高。但今天不是這樣的,人民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他們可以選擇佛教,也可以選擇其他宗教,佛教,就有責任去把正確的方式來傳教,接引眾生。所以修行是一套,但是傳教與宣教卻是另一項專業,需要大家群策群力。那和修行有關,卻不能完全用修行的那一套,特別是,教育畢竟還是不同於操作實修的。
幸虧西藏有宗喀巴大師,把噶當派教學方法宏揚光大,又加上原有密教傳承,而自己融攝而成的心得,成為現在西藏黃教著名的教學體系。而巴利佛教的傳統也沒有中斷,錫蘭,緬甸與泰國的僧團與法師們都還在,所以在西方的佛教大學,南傳佛教,藏傳佛教的課程都可以順利開學。但是漢傳佛教的師資不易覓尋,往往佛學院校很少有那種可以講修行與教理的老師,大部分都是依據某經某論的思想研究而已。漢傳佛教的經藏十分龐大,影響也十分深遠,可是竟然罕見完整的教學體系,為的是什麼?這是否與某種急於離開五濁惡世,往生淨土的心理有關呢?曾幾何時,一種「佛教功利主義」-在經論欠缺充分理解的背景下,錯誤的期待,加上一點感應神通,成為大家欣然嚮往的偶像。還記得有份「附佛外道」的名單嗎?那一個不是讓這些急於往生與感應的大眾們所培育出來的呢?
可知為什麼漢傳佛教如此深厚的歷史發展,竟然連國人也如西方人一樣,都要靠日本人來研究佛學?難道中國人就不能把佛學研究好嗎?不是的,因為現在大家認為學佛是很簡單的,只要你動口-唸經唸佛唸咒求往生,就這樣子,所以研究佛學也該不超出這個範圍。果真如此嗎?舉一個例子,出家眾能夠使用的律儀,在家眾就可以做嗎?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如果要在家人修清淨梵行,卻也必須兼顧娶妻生子,人倫大節,又有事業要兼顧。果真要清淨梵行,為何不去出家?可是佛學院與寺廟也都得兼辦一些與在家相關的事務,如電腦、法律等類的,本來寺廟是不需要有這些的,但是為了自身的存續與弘法事業,很多寺廟都要舉辦經懺法會,甚且學佛活動,不用電腦,汽車,甚且是網際網路怎麼辦?有的師父被送去讀佛學院,老師還是在家居士,上課時還要向在家居士行禮,怎麼辦?或許你也會想到,現在台灣寺廟多,出家人數少,這種情況下,大多沒時間修行,年紀輕輕就要擔負起經濟大任,那不去佛學院唸書還能怎麼辦?更不要說有出家法師競選立法委員,參與政治,這些都是佛教學要解決的問題,不能只靠唸佛唸經來解決的!佛教與社會的相處是很需要大家去思考研究的課題,這個問題不解決,要嘛!你得順應社會發展而俗化,不然,你就會和社會格格不入,繼續山林活動。
為什麼研究佛學的學者們最好也能唸佛誦經持咒呢?佛法其實不能當作文學研究,最好樣像電腦工程那樣的方式來研究,也就是以實修為立場來做的研究工作。解行二門,實在不可分離,也不可偏廢,是相互增上的。固然在佛教上,解門就是為行門服務的。但是佛教與社會溝通,卻又以解門為主,因為藉由解門,佛教才能吸收到社會的精英份子,也就更能協助他人加入修行的行列。弘法要講究方法,不要老是找那些「乘願再來」的,或是有善根的,那沒有善根該怎麼辦?而且沒有善根的還比有善根的人還多。佛教要如何向社會弘法,怎麼樣在社會當中扮演好佛教徒的角色,這些不會比誦經念佛還不重要吧?
但我總覺得,如果佛教學研究有修行,也就是實際佛法的操作上做為基礎,就能做出更貼切,更適當,更符合實際情況的結論。好比過去的梵唄研究,有的只是為了記錄音譜,成為在音樂史下的「佛教音樂」而已,但實際上,梵唄在佛教所扮演的角色卻不是用來歌唱的,是用來解脫的。既能成為佛教學者,又能老實修行,這應該是最理想的佛教學研究者了,有待我們多多努力,因為佛教學的領域也非常廣大,佛教需要的學者還非常的多。甚且我希望每個人都可以當學者,有學者的治學態度。光佛教,除了教史以外,更有社會學,經濟學與傳播學等等這些台灣佛教最需要的學科,好像佛教的慈善事業該怎麼做?學佛人該怎麼樣經營事業,又可以解脫生死?怎麼樣規劃自己的宗教生活與生涯?這些都是很實際,而且很重要的課題,不能說不重要。
佛門是為眾生而敞開的。佛教的法門,是因應八萬四千眾生而有的。在一面修行,一面隨緣渡化眾生的情況裡,很自然會遇到林林總總狀況,般若才是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往生極樂世界也是為了般若,開悟也是為了救渡眾生,修本尊法也不例外,一切都是為了大乘而發心。假如學佛人做學術工作不是為了這個目的,那學佛無益。但是你修本尊法或是開悟獲得了神通,變成只想搞名聞利養,就會變成大家所說的附佛外道。可知云云眾生是怎麼看待神通的?他們拜拜,不是因為你有德行,而是希望你幫他們求財求利,順便捉妖驅魔,他們心裡不認為應該要反省因果,只想依賴你,把你當成道士而已,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