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元旦,我坐上了從成都回家的火車,給母親打電話說我要回家了,母親卻開始啜泣,那麼悲傷。我一頭霧水,母親一向是個堅強的人呀,很少哭的。好一會,母親才開口說話,原來這幾天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母親感到很痛苦,我意識到現在正是母親最需要我的時候。
我原本沒有回老家的打算,計劃和幾位師兄去漢地寺院。一切都準備好時,我們給上師發了短信做祈請。晚上,上師打來電話,告訴我們放生共修還有最後一次就圓滿結束了,我們立刻放棄了原計劃,準備參加這次放生。在去放生的路上,我看到了上師微博:“我小時候出奇的調皮,給母親帶來不少麻煩,我常為此感到內疚。有時我又想,母親雖然一輩子坎坷貧窮,受盡家庭兒女之累,但從來沒有動搖過對三寶的信心,並且在晚年出家修行,我為自己能照顧母親暮年的生活, 並為她的修行提供助緣而感到欣慰。我們沒有辜負這一場母子的緣分。”
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邊看邊哭。我是家中幼女,上有幾個哥哥,小時候特別不聽話,母親說她上輩子欠我的。我在鄰居家玩,總清楚地聽到母親扯著嗓子喊我,而我卻從不輕易答應,我能從母親的喊聲中分辨出她找我是好事還是壞事,若是喊我吃飯,我便能從聲音分辨出是我愛吃的或不愛吃的,若是愛吃的, 我就飛快答應回到家裡,否則任母親焦急地喊破嗓子,我也不會回去。從小到大,我的叛逆沒少讓父母操心,父親已於一年前去世,我要盡孝的就只剩母親一人了。我讀大學後與父母關係開始緩和,感受到了母親對自己全部的愛,特別知足和感恩。我們家鄉比較重男輕女,老鄉中的女孩子大多數都只讀完初中就外出打工,賺的錢除了生活費外全部都要上交給父母。我的父母不一樣,供我讀書一直供到我不想再讀為止。我在外工作這麼多年,他們也從來不要我一分錢,還總是擔心我沒錢花。每次回家,母親總是做特別多好吃的,只要我能回家她就很滿足,不讓我做家務,也不肯讓我花錢,我臨走時只好偷偷在床底下塞一點錢。母親從來不干預我工作和結婚的事情,尊重我的意見,只要我開心滿意。我總是很內疚,覺得沒法回報母親。母親比我早很多年皈依佛門,是很虔誠的佛弟子,我知道在修行的道路上她有比較強的挫敗感,我也經歷過母親的這種狀態,能體會到自力的不足和無奈。後來,我幸運地值遇上師,發現修行道路上有師父和沒師父差別非常大。母親若能成為上師的弟子該多好,我發願像上師那樣,為母親修行提供助緣,不辜負這一場母女的緣分。我已經打算放下世俗一切專心修行,心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親。因上師的這條微博我才有了回老家探親的想法,我想把母親的解脫交給上師,我也報答母恩了。
回家看到母親我吃了一驚,一年多沒見,六十多歲的母親又蒼老了很多,臉上和手上皺紋特別明顯。母親總是念叨:“老了,老了,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特別怕冷。”我很難過。但還是很快歡喜起來,我的歡喜不單單是因為見到親人,更多是因為自己有了上師,感覺自己獲得新生,渾身充滿著朝氣蓬勃的精神力量。我回家帶來的喜興,很快掃去了母親心頭的痛楚,母親可能是感覺到我有上師後真的變了。
“媽,你看,這是我的師父,我有師父了!”我拿出一張上師的小唐卡給母親看,母親特別歡喜,讚歎上師很慈悲。我又翻出之前寄給家裡的《次第花開》,把裡面印的上師法像給母親看,把隨書附贈的DVD也播給她看,母親看後很歡喜,從痛苦中慢慢走出來。母親幹針線活時我陪在一邊,與她一起聽《次第花開》,感覺哪裡契合母親現在的狀況,就順勢開導她。母親連連點頭。聽到上師說:“以前你可能只有一塊手錶捨不下,現在卻有房子、車子、存款時刻牽著你的心”時,母親很有共鳴地問道:“上師在藏地,怎麼對我們的情況這麼了解?”
母親學佛已有六七年,我引導母親去想人生的痛苦,輪迴的缺憾,想激發母親生起出離心,進而專心修行。母親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或許學起來會很困難。我很不高興,一個求解脫的人,怎麼能怕這怕那呢,反复勸她打消顧慮。現在想想,母親這麼大年紀了,有顧慮很正常,我實在是缺乏慈悲心,沒從母親的角度去體諒她,反而去苛責她。真誠地向母親懺悔!
在我出發那天,母親紅著眼圈說想跟上師通電話,我給上師發了短信,卻一直沒等到回复。必須得去趕火車了,以往她是不忍和我道別的,這次卻破天荒地把我送到車站。上師在母親走後打來電話,語氣很嚴厲:“你說!”短信裡說得很清楚了,上師為什麼還要我說呢。於是我說了母親的顧慮:“弟子不知道怎麼跟母親溝通,您可以給母親通個電話嗎?”上師問:“你們母女都相處幾十年了,你還不知道怎麼跟母親溝通嗎?”這是我認識上師兩個月來,上師第一次對我示現嚴厲。我知道自己錯了,自己太糟糕了,自己太不像佛弟子了,不由得哭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想到上師聽我說了這麼久,是不是在教導我應該傾聽母親的訴說呢?之前我跟母親溝通,多數是母親剛一開口,我就馬上打斷,滔滔不絕地說教一番,很少認真傾聽。這成了我幾十年的習氣。我這樣哪配做個佛弟子,連基本的孝順都做不到!
上師很關心母親,告訴我要多給母親打電話,巧的是,我每次打電話回去,都正是她需要傾訴的時候。我學著耐心傾聽,才發現母親原來這麼能說呀,以往我跟母親通電話一般最多十幾分鐘,現在一個電話經常能打個把小時,我能感覺到母親心中的那份舒坦。後來明白有些事情母親不好跟別人說,只能跟我訴說。
十一月我接到哥哥的電話,他帶著哭腔,原來母親肺部查出有陰影。放下電話,我忍不住哭起來,母親一向身體很好,怎麼可能有癌症?那段時間,我緊張到手機不離手。檢查結果出來了,母親是癌症晚期。病情迅速惡化,腫瘤也很快從肺部擴散到骨頭,癌症的痛真的是痛徹骨髓,沒法吃飯也沒法睡覺。哥哥覺得母親快不行了,催我趕快回去。我猛烈地祈禱上師,為母親磕山,發願為母親念咒,為母親放生,並請扎西持林和喇榮五明佛學院的僧眾給母親念經。
我希望母親能跟上師因緣更近一些,於是給上師發了一條短信,祈請上師同意弟子把母親接到聖地往生,我覺得這是我唯一能盡孝的方式,也是報母恩最好的方式。上師打來電話,說:“母親這麼虛弱,怎麼受得了?你不回去,家人會不會生煩惱,母親會不會生煩惱?”我不知如何回答,上師命我立刻回去探望母親。
我帶著解脫甘露丸懷著送終的心情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中途去成都參加了一次放生,拜見了上師。上師一見到我就詢問母親情況,言語和神情裡透露出慈悲,我壓抑多日的心得到釋放,開朗起來,覺得應該去面對,而不是無謂地擔心。回去後我要面對兩件事,一是母親治療方案,二是母親不想治病想回家鄉的寺院去住,我向上師請示,上師建議:“根據醫生的意見,全家人商量一下。 ”母親正在外省看病,上師建議母親可以在看病的城市找個寺院住下來,並告訴了我那家寺院的名字。
再次見到母親我忍不住難過,母親黑瘦了很多,走路仗著別人扶,說話也沒力氣。我陪她在醫院檢查和治療,母親對放射性治療的反應非常大,想放棄治療,說治療會加速要了她的命。那段時間她總是痛得無法睡覺,嘴里和身上還發出很難聞的腐爛氣味。母親聽到我念觀音心咒,以為念觀音心咒是求病好,念阿彌陀佛是求西方,就要我改念阿彌陀佛,她說:“我不求病好,不求活得長一點,我只一心求西方,要去西方極樂世界。”母親還說自己得的是業障病,要懺悔自己曾經造下的罪業,她幾乎整天都在念阿彌陀佛,強忍著病痛,特別精進。
母親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不想客死他鄉,在此地人生地不熟,臨終找人助念都不方便,堅持要回老家寺院住。家人意見不一,我想到上師的開示,趕忙跑去上師提及的那家寺院,得知它下轄的一個女眾寺院可以入住,寺院在風景區內,環境和空氣特別好,而且離醫院也不遠。我對母親說了上師的建議,或許是病痛折磨的她心力不堪,母親對上師的信心遠不及最初,我小心翼翼,不敢過多勸說,只能耐心地等待。終於有了一個合適的時機,她同意去那家寺院入住。去寺院的路上,母親精神突然好了很多,到寺院時更是非常開心地跟出家師父們打招呼,還能跟我們家人開玩笑,露出一個多月以來從未有過的笑容。母親入住當天就能正常吃飯了,而且大小便都正常了,而此前,母親在藥物的作用下也只能一周解一次大便。這家寺院是千年古寺,是藥師佛的道場,母親或許跟這家寺院有緣吧。這之後母親病情好轉,對上師生起了信心和感恩之情。
因為我把母親解脫的希望都寄託在上師身上,所以特別執著於母親對上師是否有信心。母親還沒見過上師,我在道理上明白,自己的言行舉止和修行好壞直接關乎她對上師的信心,可做起來卻力不從心,一遇到對境,完全被習氣左右,甚至連做個更好的人都做不來。母親想吃一點可口的食物,卻總覺得樣樣不合胃口,我很擔心,萬一母親臨終時還帶著貪吃的心,就很可能會墮入惡趣,就總是數落她,說修行人不應該執著吃。一天,母親生氣地說道:“別人都希望我往生極樂世界,你怎麼老是說我這樣做下地獄,那樣做墮餓鬼的!”這話像當頭一棒,把我敲醒,她是病人啊,我太不孝順了,我這樣做哪有慈悲心呢?我既難過又後悔,不再這樣說母親,盡量給她買各種吃的。
我其實一直對母親非常缺乏了解,只是自己一直不知道。因為是癌症晚期,治療已經無效,我擔心母親很快就會去世,回到家鄉,我建議母親去廬山東林寺住,那兒可以臨終助念,母親也想去東林寺閉關,家人卻一致反對,覺得就要過年了,至少要母親在家過了年才去寺院,母親搖擺不定。我又很生氣,覺得自己留在家沒有什麼意義了,母親不想我走,一聽到我要走就鬧著要去寺院閉關。家人都很生氣,嫂子說:“你是女兒卻不如我這個兒媳婦了解媽,媽本是喜歡熱鬧的,很想一家人團圓過一個年,那個寺院離家這麼遠,親戚朋友們過去探望媽媽也不方便。”我簡直成了眾矢之的,不敢再堅持己見,也很惶恐,自己違背了對上師所說的“不讓家人因弟子生煩惱”的誓言。冷靜下來觀察,我發現母親果然喜歡熱鬧,哥哥們攜妻帶子回家探望,鄉鄰和親朋好友以及母親學佛道友來家裡,母親都很高興,看到家中晚輩更是開心不已。我是不喜歡熱鬧的人,可我意識到自己跟家人的衝突,表面上看來是學佛和不學佛人的衝突,實質是自己不懂人情世故和人之常情,不會與人溝通相處,不理解母親和家人需求。往深一點說,是我佛法沒學好,慈悲沒有融入心相續,是“我執”太重,以自己觀點強求家人,對家人不夠尊重和寬容。
這幾年,母親目睹過幾位親人因癌症去世,他們都很積極地治療,大都沒用,死在醫院裡。母親的一位朋友,比母親晚幾個月查出癌症,人卻已經離世了。而母親沒再做任何進一步治療的情況下,卻一天天好起來,這讓我們所有人感到驚喜。母親說,自己很清楚身體好轉“是上師三寶,是佛菩薩的加持”。
我又開始盤算讓母親能與上師見上一面,勸她去成都參加百日放生共修。我告訴母親,在她病重期間,上師很關心她的病況,上師身邊的師父們也很關心母親,親自為母親念經。母親說道:“上師對我這麼好,做人起碼要知恩感恩,無論如何要去拜見上師。”我很高興,可因緣總是不具足,直到放生共修結束,母親依然沒能見到上師。我臨走前小心地詢問母親:“我帶了上師唐卡,能不能掛起來,掛在哪裡?”母親說:“可以,掛在佛堂裡。”我很高興,母親對上師信心與日俱增。
(未完待續)
愚鈍弟子榮姆寫於2014年10月
更新時間:每周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