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相時刻
每當我們啟程踏上一段漫長旅程時,就有種死亡和再生的感覺;我們所經歷的體驗,有著一種過渡的特質。當我們步出家門、掩上大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將我們的人生置諸腦後,我們告別親友、熟悉的房間和習以為常的慣性;當我們爬進將載著我們前往機場的計程車時,可能會感覺到夾雜著興奮的後悔。當家的景象逐漸遠去時,我們同時有著傷感的別愁,和從一切桎梏中釋放出來的歡欣。我們離家愈遠,就愈把焦點擺在下個目的地上;我們愈少想到家,便愈多想到將往之處。我們開始看新地圖,開始想著將會在哪裡降落,想著新的人們、新的風俗和新的環境——新一批的體驗即將到來。
直到我們抵達目的地之前,我們都是在過渡之中——介於兩點之間。一個世界已然消失,彷彿昨晚的夢境,而下一個世界還未出現。在這個時空之中,有一種全然自由的感覺:遠離了身為日常之我的諸般瑣事,不被繫縛在幾乎是千篇一律的要求、日復一日的世界裡,而是有著一種新鮮感和對當下時刻的欣賞。同時,我們可能會經歷感覺恐怖或無立基點的時刻,因為我們已經進入未知的領域中,沒辦法確定下一刻會怎樣、自己又會被帶往何處。但是,當我們放鬆心情,不安全感就會消失,周遭環境也會變得友善和充滿支持。我們又再次在自己的世界裡怡然自得,可以帶著信心自然地前進。
然而,旅程並非永遠都會照計畫而行。假如我們是搭飛機旅行,航班可能會延遲或取消;假如我們是搭火車,天氣狀況可能會延誤行程;假如我們是在路上,一時之間,在交通壅塞的狀況下可能會突然爆胎,讓我們必須駛離主要的快速道路,前往小鎮的修車廠。因此,對可能發生的事未雨綢繆,是挺合理的。我們必須確定已帶著任何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東西,必須知道我們的路線、沿路便捷的設施和服務據點,以及當地的風俗。然後我們大可放鬆心情,無入而不自得,這即是處在當下的體驗。
撒手人寰,在許多方面都滿像是進行一趟漫長之旅。在此,我們所進行的這趟旅程是一個心靈之旅。我們拋下了肉身、所愛的人們、所有的資產和這一生的所有經驗,朝向下一生邁進。我們在過渡之中,在兩個點之間;我們已經離開家,但還未抵達下一個目的地,我們既不是在過去、也不是在未來,我們就處於昨天和明天的夾縫之間。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當下,這是唯一一個我們所能置身的地方。
這個當下的體驗,即是藏傳佛教所謂的「中陰」或「中有」(bardo)。中陰或中有的字面意思即是「中間」,也可以被譯為是「中介」或「介於兩者之間」的狀態。所以,我們可以說,當我們處在任何兩個時刻或剎那之間的時候,即是在中陰的狀態裡;過去的時刻已經消失,未來的時刻還未出現。不管是下一個念頭或是下一生,在下一件事情出現之前,有一個純然敞開的空隙、一種此時(nowness)的感覺。這和我們的任何旅行是相同的,我們處於轉變之中——即便是下班從辦公室回家或是離開原本的家園搬到另一個州,也是這樣。如果我們留心這些轉變的話,如果我們可以在這些時刻對周遭環境保持警覺的話,那麼,在超越此生的中陰狀態時——這涵蓋了必經的臨終和死亡中陰之路,我們便較有可能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具有覺察力,將會比較能掌控旅程,也能用清楚和穩定的心,來面對嶄新或具挑戰性的經歷。
當我們能全然地處在這些情境中,在死亡中陰中所遭遇到的經驗,就會變得單純和自然。我們會真的有能力做到放鬆自己、並放下希望和恐懼,我們會有足夠的心力對新的經驗保持好奇心,也可以學會了解我們自己,也就是了解到,在究竟上,最真實的自我,其實是超越我們對自我的有限概念的。在這個轉捩點上,藉由認出心的真實本性,我們便有機會超越概念,並將死亡的現象轉化為覺醒的體驗。
因此,就像我們為任何旅行做準備一樣,譬如打包衣物等等;為了我們最主要的下個旅程,即從這一生到下一生的路途,建議您最好也做好萬全的準備,而本書的主題,就是在探討這些準備工作。
中陰法教
根據藏傳佛教的法教,修行之道的精華可說就在於當下開始,也在於當下的結束。大量且詳盡探討修行之道的佛教哲學與禪修傳統,全都指向這個離戲純粹(simplicity)的狀態。這些體系中最著名且最刺激的,莫過於六種中陰的密乘法教了,特別是,這些法教描述了六種明確的存在狀態:三種與此生有關,三種則是關於死亡、死後和進入來生的經驗。綜觀六種中陰時,便能清楚看到其涵蓋了我們身為有情眾生的全部經驗範疇,生與死皆然。
六種中陰的法教以存在的所有狀態來指出自心的根本相續,從這個觀點看來,我們所稱的「生」和「死」僅只是概念而已——這些只是象徵或被歸類為「存在之相續狀態」的相對性命名,而這種存在的相續狀態其實是非生也非死的不壞覺性。無常——潮起潮落的現起與消融,描繪出我們能夠見、聽、聞、嚐、觸或思考的萬象;而這清淨本然之心,則含攝了所有的轉換,並超越了由二元分別概念所創造出的所有疆界。雖然我們可能會執著此生,並恐懼其終點,但是在所謂死亡之後,此心仍在;而且若有此心,便會有不間斷的幻化展現——無垠、明亮和持續地化現。
然而,這個理解到底只會是寬慰人的一個想法,或是會成為契入更深層次之智慧與究竟解脫的鎖鑰,端看我們自己。相對而言,只要我們尚未認證自心真正的本性,我們就不是自由解脫的;這個本性是空、明的智慧,它是原本清淨的覺性,是超越二元的覺醒狀態。
雖然我們從未和這個本性分離過,我們卻看不見它,看到的反而是我們所「認為」的自己,我們所相信的自己。我們所見的自我,是由念頭所杜撰出來的,因此我們看到的也是一個杜撰的世界,和夢境相似。然而,透過修行的法門培養出正念覺察和覺性,我們便開展出洞見,或般若,能直接見到心之本性;而在全然了悟這個本性的那個當下,我們的中陰旅程便結束了。經典上說,這種和全然徹悟產生聯繫的機會,在死亡之時和往生後的中陰狀態會大大增加,只要我們已經準備好和它相會。
何謂中陰?
六種中陰的系列法教,描述了我們在活著和死後,所經歷之各種覺知狀態的旅程。為了全盤了解並賞析下面章節中所介紹的這些中陰教法,先在最基礎的層面上檢視何謂中陰,會滿有用的。假如我們不知道其中所指出的狀態有何意義的話,這些教法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幫助。一開始,我們必須知道中陰的意義不只一個;其中一個是易於理解和認知的,也就是概念性或世俗相對層次的中陰;另一個是更為細微且更難以掌握的,也就是非概念性或勝義究竟層次的中陰,非概念性的中陰被認為是中陰經驗的精髓或真正本質。
對中陰的了解是有次第的,就像所有學識的累積一樣。這個了悟可能發生在自心放鬆、敞開的任何時刻裡;你可能是在看電視或吃飯時了悟到這個中陰的本性,而不是在鑽研一本書的字義時。不管它怎麼發生,你為了通達這個了知所展開的旅程,就是一條指引自己走向直接體驗自心的道路,它所導向的是一個超越念頭的清淨覺性體驗;你也將會一再一再聽到,這個清淨本心此刻就在你身上——比你的影子還更接近於你。
一旦我們開始了解何謂中陰之後,就能夠從這些包羅萬象的教法中受益。當我們開始運用教法於心,我們就是在為漫長的旅程做好準備,準備好在各式各樣且不時有挑釁的情境下,觸碰自心、認證自心、並掌控自心。所有佛教的修心,全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不管我們熟悉「中陰」這個字眼與否。
概念中陰與體性中陰
從某個觀點看來,中陰指的是一段特定時間內的經驗,有一個明顯的開頭、一種持續的感覺和清楚的終點。中間的時程可能會短得如彈指般,也可能會延續更久,比如生、死之間的時間延續,或出生到證悟之間。所以,中陰指的是經驗的某個時刻或剎那,不管這個時刻有多長。
在此我們可以這麼說,任何時刻或剎那的延續,都不是那個體驗本身,我們對於時間的感知是在這個體驗之外,隨後才發生的。舉例來說,我們頭痛時可能會說:「今天早上我頭痛,直到下午四點鐘才好。」當我們用一段可衡量的時間數量來標明頭痛時,這樣的標籤是概念化的;若從經驗性——感覺起來像什麼的觀點來看,其確實的延續時間再怎麼也不可能被界定出來。這即是為何佛法開示時常描述到,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現象,這和西方相對論的觀點極為吻合,好比愛因斯坦對時空關係的觀察。譬如,某個特定事件對某人來說轉眼即逝,但對另一個人來說,同樣的經驗卻似乎持續了一劫之久。因此,當我們用固定時間量的角度來看待中陰時,所看到的是一個相對的或概念化的中陰面向。舉例來說,當我們說「從出生到死亡」時,我們所談論的是概念之心所串連的一條「由許多片刻組成的長鏈」,然後又被概念心視為一個整體。
當我們從體性的角度來看待中陰時,看到的是究竟的、非概念性的中陰面向。體性中陰是在此時的體驗中,即在某個時刻消失和下個時刻現起之間的空檔中被覺察出來。這個體性不外乎就是自覺智慧(self-aware wisdom),亦即我們自心的根本本性。在大手印的法教中,這個心之本性被稱做「平常心」(ordinary mind),在大圓滿的法教中則被稱為「本覺」(rigpa),代表「純粹的覺性」或「裸然無遮的覺性」。這個智慧並不以實質的形式存在,而是以清淨覺性、以心之明光存在。當我們認不出這個本性時,我們是用一種會產生迷惑和痛苦的方式來感知世界的;當我們認出這個本性時,則能清楚、清明地感知這個世界,因而得以生起解脫的境界。
道上的岔路
某一刻消逝與下一刻現起之間的空隙體驗,以及那將決定我們未來方向並締造下一個經驗的「實相時刻」,兩者實是等量齊觀。西藏有句話說,我們每一剎那都處在岔路口。如果我們認出了自心本性,那麼,透過清晰的觀照,在我們面前現起的一切便是勝義諦、實相的顯影;假如我們認不出自心本性,選擇了另一條岔路,那麼由於染污的所見,任何在我們面前現起的便都是世俗諦迷妄的顯影。所以,中陰是一個關鍵的時刻,是我們旅程中一個重要的、決定性的轉捩點。
不管我們在岔路上選擇了哪一個方向,重要的是去了知,從究竟的角度來說,一切萬法都是我們自心本性的各種面向,萬法並不獨立存在於自心之外。經典上說,任何了悟這點的人,就不用再繼續經歷這六種中陰的輪迴,所有的中陰都自然地解脫了;而任何不能了悟這點的人,就必須繼續這個旅程。然而,我們也說,每個有情眾生都具備了這個裸然無遮的覺性,它自然具現在一切眾生的心續之中。
你並不需要完成任何前置作業,不需要任何特殊訓練,也不需要經過任何形式的宗教洗禮;你也不需要成為一位學者、一個偉大的禪修者、一位偉大的邏輯學家或哲學家,才能「體驗」到自心本性,因為我們當下心識的體性即是清淨覺性,是遠離所有諸如此類的標籤和概念的,無關乎哲學或宗教。我們擁有這個覺性與否是無庸置疑的,唯一的問題是,我們認出覺性了嗎?儘管我們都有機會這麼做,我們卻不斷地錯失這個當下。不過,還是有一些特定時機是較容易見到這個覺性的,當心緒很強烈時,這個機會似乎是最強大的。
如此強烈的心境出現在許多情境之下,有時是痛苦的,有時是愉悅的。我們可能會經歷到憤怒、妒忌或焦躁,我們也可能會覺得幸福、歡喜或大樂;無論是什麼心境,這些經驗增強到某個點時,就會讓我們了悟到赤裸無遮的覺性,而那即是所有這些體驗的本性,無論我們當下處在何種情境或狀態中。假如我們能夠只是看著自心,觀察念頭和情緒的生起,那麼對自心的了悟自會現起。如果現在你好像沒辦法做到,那就繼續看著自心,終有一天這個觀照便會一箭中的;不過,如果你不努力,那就不會有太大的希望可以了悟自心。
困頓於過去與未來
假如我們仔細檢視日常生活的經驗,就會知道自己甚少處在當下,反而常常是活在過去或未來。我們的經驗主要停留在概念的層次,因為我們總是迷失在念頭裡,一會兒想著過去的人生如何,下一會兒想著未來的人生會怎樣。
我們花掉大半的時間和精力在未來上,就為了完成那尚未成真的希望和夢想;這一切的辛苦,只是為了在未來的那個時刻,對未來的那個我有所裨益,卻都不是為了現在的我、此時此刻的「我」。「未來」總是在遙遠的某處,但從未進入「此時」的世界裡,好讓我們可以享受努力工作的成果。若是這樣的話,為何我們要努力得半死,像一部瘋狂的機器般呢?這彷彿是煮了一餐又一餐,卻從未真正吃過一盤菜似的,雖然我們是如此又飢又渴,但卻被恐懼所驅使,把食物和飲料貯存起來;我們把成瓶的汽水放在冰箱裡、把成罐的食物放在櫥櫃裡,卻從不吃喝,因為這些儲備是為了消解未來的飢渴之用。這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發生的事,我們總是為了未來而工作,這樣又怎能解決飢渴之苦和其所引發的恐懼呢?只要我們 還一直錯失當下,就根本不可能真正克服這些問題。
我們的另一個習氣是活在過去的奇幻世界裡,不斷地回想已逝的事件;要不是在享受重溫舊夢的快樂,就是對往事感到挫折。然而,過去已不在了,過去的那個我、我們的敵友、和真正的事件本身,都遠遠地逝去了。當我們試著重溫先前的經驗時,我們並不是真正在重歷同一事件,每次我們所回想的,都是稍有變異的經驗。為什麼?因為我們的心境老是不一樣,所以每次的回想都會不同,我們的經驗會受到稍早念頭的影響,也受到即將現起念頭的影響,因此,我們對過去的回憶必然會有所扭曲。我們無法再一次地經歷同一經驗,無論那個經驗被認為是美妙或恐怖的。
基於這些理由,我們說,只有在當下經驗的那一剎那中才能夠找到真理,而當下經驗總是瞬間即逝的,所以,為何我們要稱記憶是「過去」呢?每個念頭都是在當下產生的,我們現在所經歷的都是新的,並不是我們先前所經歷過的,而是我們當下時刻正在創造的。只是用神經質或迷戀的方式來重溫過去,對我們毫無幫助;但另一方面,假如我們能妥善地主導自己的經驗,用正念覺察和覺性來思維過去的事件,那麼我們就可能在這些行為中獲得某些洞見。假如這樣的思維能幫助我們從習氣中解脫出來,那麼這些記憶就有某些裨益。
然而,一般來說,我們若不知道對應或禪修心性的適當法門,那麼這些不斷冒出的往事回憶和對未來的投射就不會有太大的結果,因為我們從未處在當下,從未確實地見到實相或了悟中陰的真正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