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年前在聯合報登過一篇文章,此文也曾刊載過在舊佛網討論版,特別推介給新來的朋友。
憶 父 親
作者:陳守美
節錄自88年4月29日聯合報
禪宗祖訓「平常心是道」、「不住相修佛是最上功德」,本篇文章令讀者看了之後,會深感淨土法門之方便與殊勝,且台灣有許多修行人心外求法,於本文中或許會帶給您一絲絲想法。
佛教正法是那樣的平常又真實啊!
(編者按)本文作者的父親
就讀清華大學及美國耶魯大學,並獲芝加哥大學化學博士。返國
後曾任國立編譯館館長及廣州中山大學校長。來台後曾任師大理
學院長及清華大學校長等職。
父親已經四十多歲了,我才誕生到這個家庭來,因之彿小就受到
父親很多的寵愛。小學四年級開始,他曾於百忙中抽出時間教我唐詩
,每在一首詩講畢,我便用毛筆書寫於一本毛邊紙十行簿上,回想起
來甚為有趣的是,父親選出來教我的唐詩常帶一些禪味,至今有些詩
句仍清楚的印在我的心版上。高中以後父親繼要我用英文記日記再由
他逐篇的修改。父親雖是學科學的,中英文卻出奇的好,行文典雅流
暢,讀之如見其人,往往令人精神一凜,立刻感受得到他胸襟的磊落
光明。他的字也是非常典雅有神,一點也不遜於一個書法家的字,我
嘗見父親即使在便箋上隨意寫幾個字,依舊運筆如常,由許多小事可
以看出父親心思的真誠而不喜隨便的個性。
在我小的時候便知道父親素有打坐的習慣,每當止靜的牌子放在
他的房間門口時,喜歡蹦蹦跳跳的我只能躡手躡腳地進出,心中常會
咕噥:打坐是在攪什麼?有什麼好玩的!沒想到我長大離開家一段時
間後,也認真的學起打坐而且樂在其中,幾年後更有一個機緣讓我接
觸到心素嚮往的般若智慧。一九八六年夏天我與家人遷居美國,從此
每回跟父親見面,我們父女之間最喜歡談及的題目便是般若智慧,為
了進一步的了解,我們一起研讀過《心經》、《金剛經》,以及其他
重要論文,對於這些父親心生歡喜信授奉持,之後他雖已明白打坐與
般若智慧並無絕對的關係,然而他打坐的習慣一直持續到他在世的最
後一天都依然如常進行。
一九八八年一個秋日的午後,在康州父親的家中來了一對跟他很
熟的美國朋友 Fortune 夫婦,先前他們在起居室不知在談什底,當
我將沏好的茶與點心送進去時,正巧聽到父親對他們輕鬆地說:
「When I go , it'll be just like that!」我抬頭望過去,只見他彈指比了
一下。父親一向是個說一句話是一句話的人,在我的記憶中從未聽過
他一句虛妄的話。
次年繼母去世後,父親移居賓州蘭德斯鎮的家中,這兒氣候比康
州溫暖,民風淳厚,父親甚是歡喜。我的兒子阿吉還在父親臥室向南
的窗外開闢了一小片花圃,讓喜愛花卉植物的父親每天只要坐在他書
桌的前面就可以看到窗外迎風招展的花朵。父親臥室外緊鄰的是一間
Sun-room,透過兩面大玻璃牆可以看到夕陽西斜的美景,每天黃昏時
分我總會在後院草地上打拳,父親每每靜靜地坐在那兒,落日的餘暉
照在他彷彿入定的臉上,真正一幕令我難以忘懷的景象。
一九九0年春節剛過的一個早晨,早餐用過後,父親舒適地坐在
起居室的沙發上閱讀報紙,當我把家事料理完畢進入起居室,發現父
親似在假寐,便拿了一條薄毯加在他的身上,並將手將掉落的報紙拾
起,這時只見父親忽從假寐中醒過來說:「我在這裡還有兩年的時間
。」我在父親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讓早春溫暖的陽光照著我們這一
對無言的父女好一會兒。關於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的問題,父親與我
早已有過很澈底的對談,彼此都很了解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
父親是
久,憶及父親兩年前所說的話,真的一點也不差。記得父親當時並無
病痛,只發現右足踝稍腫,我們曾去見他的
檢查後並未查出什麼新的狀況,還開玩笑的對我們說父親看來這麼好
,使他都沒有什麼事可做,接著安排了一個一週以後的專科檢驗,三
天後父親靜地走了,Dr.Warren 是第一個難以相信的人。
以往曾在書上讀過一些修行深厚的高僧能夠預知自已離去之日的
故事。回想父親去世前半個月的種種跡象,我不得不相信他不僅冥冥
中早有預感,更甚是還能以平常心為生死的轉變自己做了最圓滿的準
備。父親平日打坐一向是雙手結定印,但從二月初開始我注意到他已
改變為雙手當胸合掌,以這樣的姿勢打坐,對一個九十多歲的人來說
要持續一、二小時應是滿困難的,然而我看到的父親卻是一臉的泰然
自若,還有一種虔敬內斂的特殊神情,這種轉變一直到
午他最後一次打坐都沒有變過。這期間父親亦曾試圖同我談起他的覺
受,關於這個經典上早有「心行處滅,言語道斷」的話,一個人在境
界上的體悟,用語言是不可能講得到的。
最後二、三日父親曾陸續要我為他修剪手足指甲及帶他去理髮,
十六日晚餐用畢父親和我並坐沙發上看了一會電視上的奧運表演,片
刻之後他便回房盥洗,父親是一個非常整潔的人,每晚的淨身工作總
做得很仔細亦不須假手他人。九點不到他已一切就緒上床準備就寢了
,像平日一般我為他把被褥安頓好並把他的毛衣夾克散放在床旁的茶
几上,以便他夜間起身時用。第二天清晨知曉父親已然離去,茶几上
的毛衣夾克卻是平平整整折好的,我明白父親半夜定還起來過,環視
四周一切整潔如常,望著父親安然的面容,我的心中很自然地流出一
句佛經上的偈語:「眾生心水淨,菩提影現中。」
我的女兒阿寶跟她的外公很親近,也聽聞過不少外公的生平故事
,心中常懷無限的欽羨,一天她忽然有感而發地問我:「外公是怎麼
學到這種 Royal discipline 的?什麼人教給他的?外公不是從小就沒有
父母嗎?」我跟她說我不相信這是什麼人教給他的,應是天生的吧。
佛經上說菩薩大乘是以六度萬行來修行,六度指:布施、持戒、
忍辱、精進、禪定與般若。縱觀父親一生所做大部分屬於拓荒式的建
樹性質的工作,在取決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完全是以眾人的福祉與團
體的成長為考量,其中絲毫看不到一己之私的想法,也因此每一樁經
由他主持的工作無不欣欣向榮而且都能成長壯大,像一株株果實纍纍
的大樹,可以讓後來的人享用不盡。父親心胸光明磊落,寬厚忍耐,
尤在遇到困難或無理的對待時更能看出這種特質,他的心中恆以眾人
之事為重,有始有終地把自已貢獻社會的心願圓滿完成。若以菩薩的
六度萬行來檢驗,在在顯示出他已多生修習的蹤跡,我一點也不懷疑
像父親這樣的人是一位真正人間入世的大乘菩薩。
父親遺體火化後,去撿骨灰時,我們兄弟姊妹五個都清清楚楚看
見各色的晶體遍佈其中,不可勝數,我們都從來沒有見過舍利,只聽
說過。說真的,舍利也罷,結晶也罷,於父親的自在解脫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