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8 06:56聯合報 鍾玲
西元705年,京師洛陽天旋地轉。一過完年,八十二歲的周武皇帝就臥病癱在床上,她一天只有幾小時神智清明,其他時間都陷入沉睡。太子李顯每天帶大臣到迎仙宮來請詔處理政務,總見不到她,全由寵臣張易之兄弟傳話。宰相張柬之密告李顯一定要盡速清君側,以免張易之兄弟謀取皇位。李顯決定不下,憂心忡忡,親自到洛陽天宮寺拜見神秀國師。李顯說:「自從聖上臥病,我常常夜不成眠,國師可有安心之法?」
神秀知道太子難眠是因為懼怕母親,但他很快會發難取得皇位,神秀想是時候舉薦師弟慧能了,高齡一百的他顫巍巍地說:「說到能在頃刻間安人心的,有一個人道行比我還高,就是曹溪寶林寺的慧能禪師。」
李顯點點頭說:「就是那位得五祖傳法衣袈裟的禪師。」
於是太子取得聖旨,派內侍薛簡南下寶林寺迎接慧能來洛陽。慧能上表謝辭,自稱老病,願在山林終其一生。在內侍抵達曹溪之前,李顯已帶領宰相和羽林軍,衝入迎仙宮,殺了張易之兄弟和隨從。周武皇帝不得已下詔讓位給李顯,他就是中宗。國號恢復為唐。
中宗即位後一年,國師神秀圓寂了,中宗益發感佩志向高潔的慧能。欶令在慧能的故鄉廣東的新州修建國恩寺,並賜他一件磨衲袈裟。一千三百年後的今天,此袈裟仍供在寶林寺,就是今日的南華寺。它是用高麗的磨衲絹製成,杏黃色,其上用黃金絲線精工繡了一千尊小佛像,邊上還用金線繡了龍紋。華麗的磨衲袈裟與古樸的法衣形成南轅北轍的對比。
就在這一年,707年,曹溪西南六百華裡的廣州城裡,有一位和慧能因緣很深的官員,叫韋璩,他任職都督府的參軍。他是位勤修北宗法門的佛教徒。他在廣州已聽過幾十位官員和士子盛讚曹溪的慧能禪師道行高深。終於在兩年後機會來了。朝廷下召令他出任韶州的司馬,兼代刺史。韋璩嘆了一口氣,自己一直外放偏遠的州府,官運不濟。但不幸中有大幸,一則可以時常去親近慧能,二則韶關城是他的知己小友張九齡的故鄉,他可以就近照顧張的家人,以前在長安就認識小他十多歲的張九齡,這位小友才華高絕,氣度恢宏,將來會成為國之棟梁。
韋璩到韶關上任才三天,就輕騎簡從去東北三十五華里山上的寶林寺拜見慧能。首座法海和眾師弟到山門來迎接本州的父母官韋刺史。在簡樸的客堂,一位瘦小的老僧盤坐几上,韋璩沒穿官服,他向禪師行跪拜禮,抬頭看見大師雙眼金光閃動。他虔敬地問:「弟子打坐,以清淨自己的內心,但何以不得清淨心?」
慧能說:「得悟不在打坐,是在心悟。內心清淨和內心煩惱,其性無二。住煩惱而不亂就是清淨。」
這幾句話像狂風掃去韋刺史眼前的迷霧,一語點破他對打坐和清淨的執著。大師已經修到菩薩的境地,他發願要把慧能的佛法傳遍天下。之後他問法海,他們曾否記錄下大師的開示,竟是完全沒有,因為大師不曾打算用文字來傳法。韋刺史想大師已經七十二歲,事不宜遲。當即恭請大師出山到韶關城外的大梵寺說法,並得到大師允許,可以作記錄。韋刺史下山前指導法海召集六位僧人,組成記錄團隊。
大梵寺大雄寶殿前的大石墀上,搭起了八尺高的講壇,共有一千多人前來聽法,全盤坐在石墀上下,坐前排的有韋刺史和三十多位下屬,三十多位士子,慕名而來的僧尼道俗一千人。壇上左右兩側共六位僧人伏案揮毫作記錄。慧能大師升壇了,他著一件寬大的僧袍,由赤褐色、青桐色、泥黑色布塊拼湊縫製。陽光下法衣泛起紫色的光,原來布料中縫入紫色的絲線。坐在壇上的慧能全身罩在紫色的微暈中。他一連說三天法,留下來的記錄就是《六祖壇經》前面的五分之四。現在流傳下來最早的版本是敦煌本的《六祖慧能大師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
四年後713年七月八日慧能召集門下弟子說:「下個月我就會離開世間,你們有問題,現在就提。」
首座法海問說:「請問師父,應當由誰繼承法衣呢?」
慧能平靜地說:「法已經傳給你們了,你們就是繼承人;衣止於我,不再傳了。達摩祖師爺說過:『吾本來此土,傳法救迷情,一華開五葉,結果自然成。』既然是『自然成』,就不靠外物。」
713年八月三日大師圓寂。韋刺史曾為他寫碑文。
慧能圓寂後四十二年,唐朝由盛世轉衰敗,安史之亂,神州板蕩。到760年肅宗回到收復的長安,已經三年了,但天下尚未平定,史思明的軍隊聲勢浩大,他還在范陽自立為大燕皇帝。肅宗覺得最好有聖器鎮住京師,他知道六祖慧能沒有傳法衣給弟子,就詔令寶林寺把法衣送入皇宮供養。到763年終於平定了安史之亂,但肅宗已去世,太子就位,即代宗。765年端午節晚上,代宗夢見一位操粵語口音,個子瘦小的老僧在一片紫光中,對他說:「把法衣還給寶林寺吧!」
代宗驚醒,脫口大叫:「慧能大師來討法衣了!」
隔一天就敕令刺史楊瑊把供在內道場的法衣送回寶林寺。一千兩百多年後的令天,不知在南華寺的法衣安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