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時代的結束
首先滅亡的是蜀漢帝國。六○年代二六三年,宰相司馬昭當權的曹魏帝國,派遣大將鍾會,大舉南征。蜀漢大將姜維據守劍門關(四川劍閣北),戰事膠著。可是曹魏的另一位大將鄧艾,卻從陰平郡(甘肅文縣),深入萬山,開闢一條鳥道,直趨蜀漢邊境重鎮江油(四川江油)。這是從沒有人走過的原始山區,除了毒蛇猛獸外,沒有人類足跡。鄧艾兵團鑿山開洞,遇到斷崖絕壁,即身裹毛氈,翻滾而下,曲折盤旋,凡一百五十公里(魏延出子午谷奇襲長安,不過如此困難)。佔領江油後,即進入成都平原。蜀漢帝國皇帝劉禪聽說敵軍已距成都不遠,根本沒有想到抵抗,也沒有想到姜維大軍仍完整的屯在前方,就迫不及待的投降。蜀漢帝國建立只有四十三年。
其次滅亡的是曹魏帝國。司馬家族的長期執政和長期屠殺,使皇帝像豎立在玻璃球上的雞蛋一樣,任何一個小震盪,都會跌個稀爛。征服蜀漢後的第二年(二六五),宰相司馬昭逝世,他的兒子司馬炎立即下令給最後一任皇帝曹奐,教他禪讓。曹魏帝國建立只四十六年。司馬炎稱他的政權為晉帝國,首都仍設洛陽。
──司馬炎和曹丕,都是先由老爹奠定了基礎。他們在表面上雖然是開國皇帝,卻只是坐享其成的花花公子,對醇酒和美女,要比對國家社會更有興趣和更有心得。
最後滅亡的是東吳帝國,在惡棍皇帝孫皓統治下,人人都知道非亡不可,只有孫皓不知道,而且還雄心勃勃的想消滅新興的晉帝國。曾有一位奇異的星象家為他卜了一卦:「庚子年,青蓋入洛陽。」庚子,二八○年;青蓋,皇帝用的太陽傘。孫皓高興的跳起來,因為這分明指出那一年他就可以征服他的敵人。結果是晉帝國於二八○年攻陷建業(江蘇南京),把孫皓活捉而去,果然連同他的青蓋,一齊被送到洛陽。東吳帝國建立五十九年,在三個國家中壽命最長。
八○年代開始,中國在晉帝國──現在,我們改稱它為晉王朝,統治下,又歸於統一。
開頭就爛的晉王朝
一個新興的政權,一定會比舊政權具有更高的政治能力。可是,晉王朝例外。因為事實上政權到司馬炎手中時,已傳到第三代,猶如曹丕時已傳到第二代一樣,恰恰進入危險的瓶頸時期。司馬炎與曹丕同是花花公子,但曹丕有一個英雄父親,在老爹的薰陶下,再加上自己已具有的文化人的純潔氣質,使他雖然墮落,尚可維持一個最低水準。而司馬炎則徹頭徹尾的是一個酒囊飯袋。老爹和老祖父的恐怖政策把士大夫或殺掉或驅入清談,沒有留下一個政治家或一個稍有才能的幹部幫助他治理國家。在任何一個新政權中,開國元勳往往是一代精華,靠才幹取得尊榮。只晉王朝的開國元勳,卻是那個時代中最腐敗的一群無恥之徒。他們跟司馬炎屬於同類人物,除了知道謀求自己享受外,不知道人類還有崇高的理想和崇高的責任。宰相何曾,有一次告訴他的兒子說:「國家剛剛創業,應該朝氣蓬勃,才是正理。可是我每次參加御前會議或御前宴會,從沒有聽到談過一句跟國家有關的話,只是談些日常瑣事。這不是好現象,你們或許可以倖免,孫兒輩恐怕逃不脫災難。」何曾總算有相當見解,他已警覺到危機,但他也不過僅只警覺到而已,他自己每天僅三餐飯就要一萬錢,還嫌沒有可吃的菜,無法下筷子。而一萬錢,在當時的購買力,足夠一千人一個月的伙食,這是可怕的奢侈。所以事實上何曾也屬於專談「日常瑣事」──醇酒和美女最有勁的一員。他不可能例外,如果他不腐敗無恥,他就擠不進統治階級的窄門。至於皇帝司馬炎,他皇宮中的姬妾多到一萬餘人,以致使他每天發愁,不知道到誰那裡睡覺才好,就乘坐羊車,任憑羊停在何處,他就宿在何處,聰明的姬妾因之用鹽汁灑到竹葉上,引羊駐足。
更不幸的是,司馬炎的嫡子,合法皇位繼承人司馬衷,是一個白癡。聽見青蛙叫聲,他問:「牠們為什麼叫?為公?為私?」聽見有人餓死,他大驚說:「為什麼不吃肉?」九○年代二九○年,司馬炎逝世,司馬衷繼位。龐大的帝國巨輪,由白癡皇帝掌舵,這個帝國的前途,用不著跟誰打賭,就可確定它的結局了。
八王之亂
司馬衷上台的明年(二九一),爆發八王之亂。
八王之亂,從九○年代二九一年第一個親王司馬亮被殺,到下世紀(四)一○年代三一一年第八個親王司馬越憂愁而死,歷時二十一年,結束了晉王朝剛剛建立起來的統一局面,把中國帶入大分裂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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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衷的妻子賈南風,是一個聰明而又有才幹的女人。丈夫的白癡對她是一個沮喪性的打擊,於是她把興趣轉移到政治上。她有她的黨羽:賈姓戚族和一大群搖尾系統。政治能使人神魂顛倒,所以她不久就很高興丈夫是一個白癡,可以由她任意擺佈。司馬衷在她手中,不但是一個橡皮圖章,更是一個身價最高的抄寫員,當賈南風寫妥詔書時,就命司馬衷照抄在御用的紙張上,這種御筆親書,具有最高的法律力量。
賈南風干涉政治的企圖,最初受到宰相(太傅)楊駿的阻擾,楊駿是楊太后的父親,白癡皇帝司馬衷的外祖父,而且掌握軍權。但賈南風有她的一套,二九一年,即白癡皇帝上台的次年,她取得丈夫的弟弟司馬瑋親王的合作,下詔宣稱楊駿謀反,命司馬瑋發兵討賊,把楊駿殺掉。這次政變,僅洛陽一城,死於屠滅三族的就有數千人。楊駿的位置由司馬衷的祖叔司馬亮親王接替。在祖叔當政下,賈南風這個侄孫媳婦插手政府,又發生困難。於是她再如法炮製,距楊駿被殺三個月,她仍利用司馬瑋,下詔宣稱司馬亮也謀反,命司馬瑋發兵討賊,再把司馬亮殺掉。
剷除司馬亮跟剷除楊駿所用的手段一樣──誣以謀反,不過司馬亮是皇室中最有人望的尊輩,賈南風發現可能引起強烈的政治風暴,而對司馬瑋也沒有恰當的位置可以安撫,於是霎時間她翻臉無情,把責任全部罩到司馬瑋頭上,下詔宣稱司馬瑋「矯詔」,即假傳聖旨,擅自殺戮大臣。被玩弄在手指上的司馬瑋倉促間被捕,綁赴刑場,他從懷裡掏出白癡皇帝司馬衷親筆在御用青色紙上寫的詔書,要求監斬官為他申雪,可是政治冤獄與法律無關,他陷入的詔獄系統,不可能靠他的無辜證據解救,監斬官除了與他同時垂淚外,別無他法。
賈南風皇后暴風雨般一連掃蕩了三重障礙,才算如願以償的掌握大權。等她自以為已經完全控制局勢時,她鬥爭的目標指向皇太子司馬遹──司馬衷跟另外一位平民出身謝姓姬妾所生的獨生子。賈南風自己只生了兩個女兒,她對司馬遹有一種感情上的厭惡。但燃起導火線的還是她賈姓戚族一些少不更事的新貴,也們瞧不起寒門女子生的兒子,由輕視而言語衝突,一經言語衝突,為了避免後患,就非排除到底不可。本世紀(四)第一年(三○○),賈南風再拋出其效如神的「誣以謀反」的法寶,下詔宣稱司馬遹謀反,把他殺掉。
然而,這一次政治性冤獄卻發生了政治性反應,而且是激烈的反應。白癡皇帝司馬衷的祖叔司馬倫親王,在智囊們的設計下,號召為皇太子報仇,發動政變。司馬倫本是賈南風手下的馬屁精之一,政治利益使他抓住機會叛變他的恩主。所以當他的軍隊進入皇宮逮捕賈南風時,賈南風張惶失措,猶如晴天霹靂。她被囚禁在專門囚禁高級皇族的金墉城,灌下滿是金屑的酒而死,賈姓戚族全被屠殺。賈南風按下八王之亂的電鈕,也被八王之亂的巨輪碾碎。
司馬倫親王毒死了賈南風皇后之後,他發現當宰相不如當皇帝。次年(三○一),他把白癡皇帝司馬衷囚禁,自己坐上寶座。結果他的侄孫,擔任許昌(河南許昌)鎮守司令的司馬冏親王,在許昌起兵勤王,攻陷洛陽。司馬倫只過了四個月的皇帝癮,便被送到金墉城,被灌下他四個月前灌賈南風的金屑酒死掉。
司馬冏擁戴白癡皇帝復辟,使他成為當時的英雄人物,他也自以為功勳蓋世,十分偉大,但事實上他跟司馬倫同是蠢才。他從地方首長一躍成為宰相,目空一切,索性坐在家裡處理政務,所有高級官員都要到他家請示,白癡皇帝司馬衷被冷清的擺在一旁,沒有人理睬。這種作法給野心家一個反對的藉口。明年(三○二),司馬冏的堂弟司馬乂親王發動政變,仍是誣以謀反的老把戲,把司馬冏殺掉。
司馬乂是司馬家族中唯一比較有點頭腦的人物,他如果能執政下去,至少應該是司馬家族之福。但司馬家人互相之間已恨入骨髓,非斬盡殺絕,誓不罷休。於是司馬乂的弟弟鄴城(河北臨漳)鎮守司令司馬穎親王,和遠房族叔長安鎮守司令司馬顒親王,聯合起兵,進攻洛陽。司馬顒是這場大變化的主角,他因為自己的皇家血統太過疏遠,沒有資格出任中央政府重要職務。所以也擁護司馬穎,希望司馬穎當皇帝後,他當宰相。三○四年,洛陽圍城中政變,司馬乂被他另一位遠房叔父司馬越親王逮捕,送到司馬顒大將張方的軍營,被張方殘忍的用炭火烤死。
司馬穎順理成章的被封為皇太弟,成為皇位的合法繼承人。但他的聰明才智比他的白癡哥哥司馬衷高不了多少,他不住在洛陽,而住在他鎮守司令部所在的鄴城(河北臨漳──記住這個城市,它是大分裂時代的重鎮)。鄴城距洛陽直線三百公里,他遂在三百公里外對政府作遙遠的控制。洛陽方面的憤怒,促使司馬越發動第二次政變(距他第一次謀殺司馬乂政變僅七個月),逐走司馬穎派駐在洛陽的警衛部隊,然後,帶著白癡皇帝司馬衷的御駕,親自討伐司馬穎。司馬穎管你是不是皇帝,發兵迎戰,在蕩陰(河南湯陰)把中央軍擊敗。司馬越隻身逃走,白癡皇帝司馬衷被俘擄到鄴城。
司馬穎貿貿然俘擄了皇帝,鑄下大錯。薊城(北京)鎮守司令王浚,動員以鮮卑人為主的精銳兵團,南下勤王。鮮卑人的強悍善戰,舉世聞名,司馬穎軍隊望風而逃,他只好放棄鄴城,可是就在臨開拔的前一分鐘,因為恐怖氣氛的重壓,他集結起來的軍隊突然一哄而散。司馬穎只剩下幾十個騎兵衛士,帶著眷屬和白癡皇帝司馬衷,向洛陽逃命,途中幾乎被鮮卑追兵捉住。遠在長安的司馬顒,命他派往援助司馬穎的大將張方,乘著這個機會,強行遷都,把白癡皇帝置於自己控制之下。
──一連串使人震驚的大事,都發生在○○年代三○四年,即大分裂時代開始之年。當司馬穎向洛陽逃命途中,成漢帝國和漢趙帝國,分別建立。
司馬顒既掌握了白癡司馬衷,便不再需要呆瓜司馬穎了。司馬穎的皇太弟的頭銜被撤銷,司馬顒如願以償的當了宰相,總攬大權。
然而,那位戰敗逃走了的司馬越,在中原地區重新集結兵力,號召勤王,要求殺掉強迫遷都的張方。司馬顒的才能和他的野心大不相稱,前方剛打了兩個並不關痛癢的敗仗之後,就倉惶失措起來,竟真的把張方殺掉,向勤王軍求和。勤王軍拒絕跟一個自毀戰鬥力的對手談判,繼續攻擊,進入長安,迎接白癡皇帝司馬衷還都洛陽。這時候全國已被戰爭摧殘得破敗不堪,這個盛大的還都行列,只有一輛牛車供白癡司馬衷乘坐,其他官員只好用兩條腿走路。
──司馬穎於勤王軍進入長安時逃亡,途中被捕,押解到他曾經叱咤風雲的故地鄴城,在獄中被絞死。司馬顒也跟著逃亡,後來中央政府徵召他當宰相(司徒),他恍恍惚惚前往洛陽就職,走到新安(河南澠池),被另一位親王司馬模派人攔截,在車上也被絞死。
司馬越是八王之亂的最後一個王,他跟其他七個親王同樣的低能,沒有從躺在血泊裡的屍體上得到任何教訓。還都洛陽的明年(三○六),他把白癡皇帝司馬衷毒死,另立司馬衷的弟弟司馬熾繼位。
──我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毒死司馬衷,依照常理,一個白癡皇帝應該是權臣最滿意的對象,沒有除去的必要。但必要不必要不是由我們下判斷,而是由當權人下判斷,司馬越一定有他自以為非下毒手不可的理由,世界上正因為這麼多漿糊腦筋當權,才十分熱鬧。
新皇帝司馬熾智力正常,有心把國家治理好,可是為時已經太晚,而且司馬越也不允許除了他自己外其他任何人把國家治理好。○○年代最後一年三○九年,他從前防重鎮滎陽(河南滎陽),突然率軍返回洛陽,就在司馬熾面前,把宰相部長級高級官員十餘人逮捕,宣稱他們謀反,一齊處斬。司馬熾除了憤怒外,別無他法。然而,對內凶暴並不能解除對外困境,新興起的漢趙帝國大將石勒所率領的游擊部隊,縱橫攻掠,像剪刀一樣,把首都洛陽對外的交通線,全部剪斷,洛陽遂成為孤島,糧食不能運進來,發生空前饑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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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熾下詔徵召勤王,可是沒有一個人前來赴援,擁有重兵的將領們都在忙於本身的救亡,或者已對皇帝失去興趣,像三○四年擊敗司馬穎的薊城(北京)大將王浚,他就正在建立他自己的割據勢力,打算自己稱帝稱王。司馬越這時候才知道他所獨攬的大權,前途黯淡,只好孤注一擲。一○年代三一○年冬,他留下他的妻子裴妃,兒子東海世子(東海親王的合法繼承人),和一位將領,共同鎮守洛陽。他自己率領全部兵力,南下出擊,希望打通一條通往長江流域的糧道。好不容易挺進到直線一百四十公里外的許昌(河南許昌),他發現他陷在無邊無涯的叛亂駭浪之中,束手無策。明年(三一一)春,距他出兵只五個月,再前進一百三十公里,到達項城(河南沈丘),情況更是惡劣,憂懼交加,一病而亡。他的軍隊群龍無首,不敢向西北折回洛陽。反而折向東北,打算把司馬越的棺柩,護送到司馬越的東海封國(山東郯城)安葬。項城與東海相距直線四百公里,叛軍密佈,沒有人知道他們怎麼敢確定必可到達。
晉王朝這批沒有總司令的大軍,從項城出發,漢趙帝國大將石勒尾追不捨,只走了八十公里,到了苦縣(河南鹿邑),漢趙兵團合圍,先是箭如雨下,接著騎兵衝殺,晉政府十餘萬人的精銳,全軍覆沒。包括宰相王衍在內所有隨軍的高級官員和所有隨軍的親王,也全數被俘。王衍以清談聞名天下,石勒向他詢問晉政府敗壞的情形,王衍自稱他從來不想當官,當官後也從來不過問政事。然後向石勒獻媚,建議石勒脫離漢趙,自己當皇帝。其他官員和親王,並排坐在地上,大吼小叫,聲淚俱下的紛紛申辯他們對天下大亂沒有責任。石勒告訴王衍說:「你從小當官,一直當到宰相,名揚四海,卻自己說不想當官。又自己說不過問政事,簡直是天下奇聞。使國家敗壞,正是閣下這一類的人物。」下令推倒土牆,把他們全都活活壓死。
洛陽方面,一聽到惡耗,那位鎮守將領,丟下皇帝不管,只護送著裴妃和東海世子,夜半出城,向東海封國(山東郯城)逃走。洛陽城中霎時間亂的像一堆被踢翻了的螞蟻窩。都以為跟著軍隊走,比留在洛陽要有較大的生存機會。至於東海(山東郯城)是不是安全,中途是不是安全,都不知道,人們只知道洛陽危在旦夕,脫離得越早越好。然而,就在必經之路的許昌東北洧水,這批浩浩蕩蕩的富貴群,進入石勒早已佈置好的埋伏陣地,包括東海世子在內共四十八個親王,全被生擒活捉,他們的下落沒有人知道,大概都被賣給漢趙帝國的新貴永遠為奴。只有裴妃,她在被賣為奴之後,輾轉再逃到江南,成為司馬家族中最幸運的一員。
八王之亂,到此結束。但八王之亂引起的大分裂時代,卻剛剛開始。
五胡亂華及西晉滅亡
八王之亂正高潮時,中國大分裂時代前期的五胡亂華時代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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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深入中國,並不是由於他們的侵略,而是大多數出自中國的邀請,甚至強迫。像匈奴民族,於紀元一世紀投降中國後,中國就把他們內遷到西河美稷(內蒙準格爾旗),經過三百餘年,人口增加,居留地相對擴大。像羌民族、氐民族,當上世紀(三)三國時代中國人口過度缺少時,曾不止一次的強迫他們內遷屯墾,以增加財富兵源。他們的面貌跟中華民族不一樣,鬍鬚較多而眼睛下凹,使用中華民族聽不懂的言語。上世紀(三)末葉,鮮卑民族酋長禿髮樹機能,氐民族酋長齊萬年,先後在秦州(甘肅南部)發動過兩次強烈的民變,因之引起人們對五胡喧賓奪主情勢的注意。其中一位中級官員(太子洗馬)江統,作徙戎論(戎,即胡),主張把五胡全部遷出中國。這當然無法辦到,把數百萬人從他們世代相傳已被認為是自己的肥沃土地上趕走,趕到舉目荒涼的塞外,即令強大十倍的政府,也不敢嘗試。
促使五胡叛變的不是民族意識,而是晉政府的腐敗,和官員的貪污殘暴(在敘述一世紀羌戰時,我們曾對此特別強調)。像苦縣大屠殺的主角石勒,他的遭遇就是一個最典型的說明。石勒是羯人,家庭窮苦,自幼喪父,跟母親相依為命,在故鄉武鄉(山西武鄉),出賣勞力,為人做苦工,維持母子不致餓死。他不識字,因為窮苦而又卑賤,所以連姓都沒有,只有乳名,在人海中,不過一個可憐的小小泡沫。八王之亂和連續旱災,使晉政府各地駐防的軍隊糧餉,無以為繼,并州(山西)州長(刺史)司馬騰親王,為了籌措糧餉,竟想出使人難以置信的卑鄙手段,他大規模逮捕胡人,販賣奴隸。無數善良守法的窮苦青年從他家人身邊和工作場所,被官員捕去,兩人共戴一枷(枷,酷刑之一,木板當中鑿洞,套到頸上),徒步越過高達二千公尺的太行山,走向五百公里外的山東(太行山以東)奴隸市場,向大商人、大地主兜售。石勒有幾次都要病死在路上,但押解人員不願豬仔減少,才幾次免於死亡。石勒從他母親身旁被捕去時,只二十一歲,千年以後我們仍可聽到那衣不蔽體的老婦人絕望的哭聲,她沒有地方申訴,因為犯罪的就是合法的政府。石勒最初被賣給一個大地主為奴,後來,他乘機逃亡,投奔附近一個農民暴動集團,集團的領袖汲桑,才給他起一個姓名──石勒。不久,石勒自己集結了一支軍隊,漢趙帝國封他為將軍,命他在中原一帶游擊,他的高度才能,和晉政府官員日益的貪污凶暴,使他的軍隊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多。
石勒的遭遇,充份的顯示癥結所在。即令把五胡全部遷到塞外,中華民族也會起而抗暴,事實上中華民族已經紛紛起而抗暴了,汲桑就是其中之一。
五胡亂華十九國中,最先建立的是成漢帝國。略陽(甘肅秦安)是氐民族集中地之一。上世紀(三)末,北中國大饑饉,千里枯槁,餓殍滿道,略陽氐人扶老攜幼,向南逃生。輾轉進入益州(四川),分散各郡縣,或給人做傭工,或經營小本生意。本世紀(四)第二年(三○一),亂的一團糟的晉政府忽然下令,要流亡各地的難民,全部遣返故鄉。益州州長(刺史)羅尚,既昏又貪,認為發財的機會來了。一面嚴令氐人在限期內離境,一面設立關卡,把氐人所攜帶辛辛苦苦積蓄的一點財物,全部沒收。憤怒的氐人這時得到八王之亂繼續擴大,故鄉仍然饑饉的消息,於是他們面臨選擇:一是回到略陽餓死,一是留下來被晉政府殺死,一是叛變。他們選擇了叛變,推舉酋長之一的李特為領袖,武裝起來,向羅尚進攻。李特不久戰死,他的兒子李雄在三○三年攻陷成都,羅尚逃走。三○四年,李雄在成都宣佈建立成漢帝國。
但是,給晉政府致命創傷的不是遠在西南邊陲的成漢帝國,而是繼起的另一個變民集團所建立的漢趙帝國。這我們要追溯到匈奴汗國最後一任君主呼廚泉單于,上世紀(三)二一六年,呼廚泉單于赴鄴城(河北臨漳)晉見當時宰相曹操時,曹操把他留下,劃分匈奴汗國為五部,每部設一個都督,匈奴汗國從此滅亡。百餘年來,匈奴人跟中華人雜居通婚,絕大多數已經中華化。以單于為首的貴族階級,本姓欒提,現在自稱是漢王朝公主的後裔,所以改姓為劉。本世紀(四)初,一位左賢王的孫兒劉淵出現,鎮守鄴城的皇太弟司馬穎任命他當匈奴五部大都督,也就是實質上的單于。但他跟其他匈奴的高級貴族一樣,限制居留在鄴城,不能離開。三○四年,當薊城(北京)將領王浚勤王,率兵南下時,劉淵乘機向司馬穎建議說:「王浚鮮卑兵團有十餘萬人,鄴城部隊恐怕不能抵抗。我願為你效勞,動員匈奴五部兵力,共赴國難。」司馬穎大喜,放他回去。劉淵回到左國城(山西離石北),立即集結五萬餘人。但司馬穎已經崩潰,南奔洛陽。劉淵嘆息說:「司馬穎真是一個奴才。」遂即宣佈獨立,建立漢趙帝國。
劉淵嘆息司馬穎是奴才,其實劉淵自己並不比奴才高明到那裡去。他侷促於并州(山西)南部一隅,東遷西遷,最後定都平陽(山西臨汾),始終不能擴張。假如不是大將石勒的游擊戰略把晉王朝的內臟挖空,劉淵可能歸於覆沒。劉淵於當了皇帝後不久逝世,經過一場奪位鬥爭,他的兒子之一劉聰繼位。
──中國歷史上呈現一種現象,那就是改朝換代型的混戰,大概總在三十年或四十年左右。如果超過這個時限太久,割據將變成長期性的。漢趙帝國不能乘新生的力量把晉政府一舉消滅,戰爭就不可能停止。
晉政府皇帝司馬熾在司馬越留守部隊護送裴妃及東海世子,逃出洛陽後,像被遺棄的孤兒一樣,無依無靠,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洛陽城裡饑饉更嚴重,殘餘下來的居民互相刺殺,吞吃對方的屍體。司馬熾想逃往東方的倉垣(河南開封東南),投奔一位向他表示效忠的大將,但當他和若干高級官員和眷屬,徒步走到銅駝街時──從皇宮正門直通洛陽南門,是當時中國第一條最繁華的街道。街上已長滿荒草,飢餓的群眾向他攻擊。他大聲喊叫他是尊貴的皇帝,而攻擊更加激烈,大概瘋狂飢餓的群眾想到皇帝更肥,司馬熾只好退回皇宮,坐以待斃。不久,漢趙帝國大軍雲集,洛陽在毫無抵抗下,悄悄陷落,司馬熾被俘。劉聰問他:「你們司馬家骨肉之間,為什麼自相殘殺的這麼厲害?」司馬熾說:「漢趙帝國受天命而興,司馬家的人不敢勞動你們動手,所以自己先替你們剷除。」這段話相當沉痛。劉聰封司馬熾為侯爵,卻要他穿上平民衣服,遇到宴會時,又教他跟奴隸們混在一起,給客人斟酒,但後來仍把他殺掉。
司馬熾被殺後,他的侄兒司馬業,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被一批野心家帶著逃到長安,宣佈登極。但長安跟洛陽一樣,也早成為一個孤島,關中連年大饑饉,使長安比洛陽還要殘破,這個數百年來一直是中國首都的區域,只剩下九十餘戶窮苦人家和四輛牛車。窘困到這種程度,根本無法生存。小朝廷勉強維持四年,到了三一六年,漢趙帝國兵臨城下,司馬業只好投降。劉聰打獵時,教司馬業手執兵器,在前開路。去廁所時,又教司馬業給他搧扇子,然而最後仍是殺了他。西晉亡,立國五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