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繼續逼拶道:
“如果你入定時心中沒有任何意念,
那麼你周圍的這些草木石頭
等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應該能入定;
假如你心有所想而入定,
那麼,一切有生命、有意識的眾生,
比如滿山遍野的牛羊鼠兔
也都應該能入定。”
智隍禪師一聽,知道遇到了內行,
並且是有證悟、有見地的大行家。
他十分謹慎地回答說:
“我在入定的時候,沒有感覺到有無之心.
也就是說,
忘卻了有無,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念頭。”
他自以為回答得十分圓滿,
然而玄策卻緊緊盯住了他話中的漏洞,不客氣地指出:
“你入定時既然感覺不到有無之心,
那就是常定。
既然是常定,又怎麼有入定和出定呢?
如果有出有入的話,
那就不是真正的禪定。”
智隍禪師啞口無言,羞愧難當。
他畢竟是個心胸開闊的禪者,
趕緊追問道:“你的師父是誰,
能教出你這樣出色的徒弟?”
玄策笑著說:
“說來,我的師父還與您有著很深的機緣. 他就是五祖弘忍大師的衣缽弟子,
六祖慧能。”
“慧能?噢,聽說過。
不知他以何為禪定?”
“我師父六祖大師說,
自性湛然常寂靈明圓滿,如如不動。
色、受、想、行、識,五蘊本空;
色、聲、香、味、觸、法,
六塵也虛幻不實。
所以,禪定是指心理上的淡泊寧靜,
它外不受六塵的干擾,
內不被五蘊所左右,無論行住坐臥,
整個身心既不刻意專注,也不放縱散亂,
時時保持自然平和、空明靈動的狀態。
禪的本性不是死板不變的,
它不生不滅,無住無念。”
智隍禪師再也坐不住了,站立起來,
合十問道:
“慧能師……師父,終於出山了?
他現今在哪裡開法?”
“嶺南曹溪寶林寺。你……”
未等玄策說完,智隍禪師呼嘯一聲,
飛奔出洞,一溜白煙向嶺南跑去。
他這一跑,跑得遠了一些,
一直跑了幾千里,跑到了寶林寺,
跑到了六祖慧能的面前。
慧能問他:
“看你的相貌,像是北方人士。
你從哪裡來?”
“河北。”
“哎呀,咱倆還是半個鄉親呢!
先父就是河北范陽人士!
你如何來到了嶺南?”
智隍禪師向慧能施禮之後,
將他與玄策的相見情況說了一遍。
聽了他的敘述,慧能十分高興,
一則為玄策突飛猛進的修行興奮,
二為智隍禪師不遠萬里、
不恥下問的求法精神感動。
他當下開示說:
“正如你剛剛談到的玄策的說法,
只要你做到心靈如虛空一樣,
又不拘泥、執著於空無,
使心靈保持自由自在的狀態,
無論行、止、動、靜,都不刻意存心。請你看那棵大樹。”
智隍禪師順著慧能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四處的樹木與自己家鄉河北的
並無多大的區別。
沒看出什麼獨特的禪意。
慧能說:“你看,每當微風吹拂的時候,那樹葉就嘩啦嘩啦唱歌;
風停的時候,它就自在地享受陽光,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這就是禪定!
忘卻凡聖情解,
泯滅能動與所動之間的分別,
內在本性與外在現象相統一,
就能無時無刻不在禪定之中了。”
智隍禪師聽後豁然大悟,連連跪拜致禮.
後來,他又回到河北,
將六祖的頓悟禪法帶到了燕趙大地,
為日後的南禪大舉北上,
起到了急先鋒的作用。
再說懷讓。懷讓奉師父慧能之命,
出來獨立門庭,弘化一方。
他來到南嶽衡山,長期住在般若寺,
所以人稱南嶽懷讓,或南嶽大師。
多年後,
懷讓聽說,衡山附近的傳法禪院,
從四川什邡來了一位青年僧人,
俗姓馬,名道一。
他性情孤傲,終日坐禪,從不與人交往.
懷讓馬上想起,在他離開曹溪時,
師父慧能告訴他:
“你門下將出一匹馬駒子,
縱橫馳騁,踏平天下。
再向前追溯,遠在達摩祖師來中國之前, 他的師父般若多羅尊者,便向他預言說
:'震旦雖廣別無路,要藉兒孫腳下行,金雞解禦一粒粟,供養十方羅漢僧'。”
莫非,師父說的“馬駒子”
就是這個俗家姓馬的禪僧?
懷讓沿著茅草掩映的小徑,
走到傳法禪院後面的山岡。
他看到一株虯龍盤曲的蒼松下,
兀兀孤坐著一位青年禪僧。
那坐禪的僧人似乎早已與
周圍的山川草木融為了一體,
不動不搖,不聞不看。
他就是道一,
一個注定要震驚天下的禪者,
一位留芳千古的高僧,
六祖之後,唯一被後人稱為“祖”的大師。
懷讓徑直走到他面前,站立良久,
才不疾不徐問道:
“你這樣天長日久地枯坐,
究竟圖個什麼?”
“圖將來做佛!”
道一用不屑一顧的口吻回答,
連眼皮都未抬。
懷讓見狀,便不再問,
隨手撿起一塊磚頭,
在岩石上磨了起來。
咯——吱——嘎——吱——
刺耳的磨磚聲,在力求心靜的道一聽來,
比山崩地裂還響,比夜貓子叫魂更難聽.
忍,忍,忍!佛陀說過,忍辱波羅蜜,是菩薩修行六種方法之一。
道一就強忍著。
但是,那懷讓磨個不停。
那破磚頭與岩石的磨擦聲音,
尖厲,怪誕,簡直就像一枚枚鋼針,
鑽進道一的耳朵裡,扎入他的大腦中,刺著他的每一條神經……道一忍無可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
終於睜開了眼,惡狠狠地瞪著懷讓。
然而,懷讓不理睬道一。
他頭不抬起,目不斜視,繼續磨磚。
那副專心致志、無暇旁顧的樣子,
活像他是在打磨世界上最珍貴的鑽石。
道一被他如此認真研磨磚頭的神態
所吸引,不禁好奇地問:
“你如此仔細地磨那磚頭幹什麼?”
“我要將它磨成一面光潔明亮的鏡子。”
“一塊爛磚頭,豈能磨成鏡子?”
道一半疑惑半諷刺。
“你既然知道磚頭不能磨成明鏡,
那麼像你這樣整天呆呆枯坐,
就能坐成佛嗎?”
懷讓終於說出了磨磚的目的,
原來是為了引逗道一上鉤,以便啟發他.
道一聽了懷讓的話,
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懷讓從樹下撿起一根枯枝,
往道一坐禪的臥牛石上抽打了幾下,
慢慢悠悠說:
“這就像趕牛拉車,半路上牛車停了,
你是打牛呢,還是打車呢?”
道一感到懷讓的話高深莫測,
不由得站了起來。
懷讓見道一動了心,
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自己說話,
這才徐徐導入正題:
“你說要坐禪成佛,然而,禪不在坐臥,佛也沒有固定不變的形象。
事物都是變化不定的,不應該有所取捨.
你如果認為只有靜坐才能成佛,
就等於扼殺自己活生生的佛性;
如果執著於坐相,拘泥於形式,
是無法體悟到佛法真理的。”
道一知道懷讓說得有理,
但人很難自我否定,
尤其是對於自己十分得意的東西,
很難看破、放下。
道一“吭哧”了半天,說:
“坐禪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佛祖釋迦牟尼就是坐禪成佛的。”
“坐禪當然很好,但是,
如果你將坐禪當成成佛唯一的途徑,
尤其是心中對坐禪產生了有所得的執著,
那就錯了。
有句老話,說英雄海量。
可是,若一個酒鬼據此說自己是英雄,成嗎?
一個人能喝大量的酒,
他就是英雄好漢了嗎?
佛陀在打坐時睹啟明星而悟道,
並不代表每一個人必須坐禪才能開悟。
學佛修禪,
關鍵是要把握佛學的真諦,
契入禪的心要,
只有這樣才能事半功倍,一聞千悟。”
如醍醐灌頂,如甘露潤心,
道一言下大悟。
智慧之花灼然於心靈,
喜悅之淚潸然於眼眶。
他向懷讓深深地拜了下去……
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
眼前早已沒了人影。
山野裡,
跳躍著一串珍珠般璀璨的歌聲:
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
三昧花無相,何壞復何成。
道一連天天坐禪的蒲團都沒拿,
急急忙忙向歌聲飄起的地方追去。
從此,道一拜在了懷讓座下。
十年辛苦不尋常。
懷讓大師的千錘百煉,
將懵懵懂懂的小僧道一,
打造成了手眼通天的宗師馬祖道一——
一個注定要縱橫千古的大法王。
十年磨一劍,毫光照大千。
馬祖道一的呼嘯出世,
帶來了禪宗的極大繁盛。
他以博大宏闊的氣度,
神奇靈動的智慧,將深奧玄妙的禪理,
顯示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
使得每一個普通人都能體會到禪的超越,
感受到禪的風采,領悟到禪的般若慧光.
於是,
四方學者,雲集座下,
天下僧衲,望風來歸;
龍騰虎嘯,象舞獅吼,
千僧萬指,尉為大觀。
他的弟子中,
百丈懷海、南泉普願兩大祖師遺澤後世, 汾州無業、大梅法常、西堂智藏、
歸宗智常、石鞏慧藏、興善唯寬、
五台隱峰、鹽官齊安、盤山寶積、
大珠慧海……
都是禪宗史上大宗師級的重要人物。
因此,馬祖道場有“選佛場”之稱。
後來,他的弟子百丈懷海門下,
誕生了禪宗五大宗派中
最早的溈仰宗與最大的臨濟宗。
北宋之後,一直到今天,
漢傳佛教所有的僧人,
大都屬於臨濟一宗。
因為天下禪僧大都出自他的門下,
所以,後人都稱他為“馬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