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韓熙載夜宴圖〉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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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南朝歲月
2020-10-16 09:32 聯合報 / 蔣勳
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韓熙載最後步行出場。(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臺老師的《龍坡雜文》是影響我很深的一本書。題為「雜文」,好像信手寫來,卻往往比看來結構嚴謹引經據典的論文還能發人深省,可以一讀再讀。
《龍坡雜文》的第一篇〈夜宴圖與韓熙載〉,一篇不到五千字的「雜文」,發表於一九六七年,不僅是兩岸華文世界有關〈韓熙載夜宴圖〉藝術史上最早值得推敲的一篇重要研究文字,時至今日,許多觀點仍然發人深省。
〈韓熙載夜宴圖〉畫南唐李後主時代名臣韓熙載豪宅夜宴的故事。畫史上著錄,當時宮廷畫家周文矩畫過,顧閎中也畫過。
《龍坡雜文》臺老師依據撰述的是「顧閎中」的版本。這個版本現藏北京故宮,更多考證認為並非顧閎中原作,是南宋時期宮廷高手逼近真跡的臨本。
顧閎中是李後主宮廷御用畫家,據說,韓熙載夜宴,皇帝很想去,又不方便,就派遣顧閎中、周文矩兩個畫家去現場觀察,鉅細靡遺畫下來,呈給皇帝御覽。
另外有一個傳說,與政治有關。韓熙載原是北方山東濰坊地方的人,家族在北朝罹禍,韓熙載逃到南方,在南朝兩代皇帝身邊做官。用今天的時局比喻,韓熙載有點像「反共義士」。「反共義士」對南朝有政治宣傳價值,但是南朝政權對北朝背景的投靠人士又多有猜忌,韓熙載自然也很受南朝派系排擠監視。
臺老師文章中找出《五代詩話》引《湘素雜記》一條很不為人注意的訊息:「韓熙載,本高密人。後主即位,頗疑北人,鴆死者多……」
寫「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李後主恐懼疑慮北朝滲透,竟然毒死很多投靠者。
韓熙載是有才幹的人,據說一度皇帝要他出任南朝宰相。這樣的背景,這樣的處境,韓熙載要怎麼安排自己?
歷史上因此出現了驚動朝野的「夜宴」。達官顯要都被邀請,社會名流,包括著名高僧德明,名舞伎王屋山,新科狀元郎粲,太常博士陳致雍,大音樂家李家明都是夜宴貴賓,也都一一入畫。
〈夜宴圖〉說著韓熙載在南朝繁華縟麗中的頹廢糜爛與自棄,也說著恐怖政治鬥爭夾縫裡曠放自汙的智慧。
顧閎中的畫卷中五次出現韓熙載,或側耳聽樂,或激昂擊鼓,或盆中洗手,或解衣搧扇,或若有所思,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李家明傾聽妹妹彈奏琵琶,觥籌交錯,賓客談笑風生,王屋山纖腰婉轉,舞動「六么」。屏風圍隔,簾幕深垂,一角床榻雜亂堆著錦被繡枕。慾望、放縱,歌舞昇平,在熱鬧繁華燭光閃爍的繽紛光影裡,韓熙載卻眉頭深鎖,悒鬱寡歡,他五次出現,五次都讓人覺得與「夜宴」無關,遺世獨立,繁華若夢,畫家竟也觀察出這一場豪華的夜宴隱藏著多少主人不可說的孤獨心事嗎?
這張歷史名作,歷經清末出宮,流失到東北,再輾轉回北京琉璃廠,在入藏北京故宮之前,「夜宴」也在戰亂中顛沛流離。
臺老師是看過這張畫的,寫了很詳細的看畫筆記,連畫的跋尾也都看得仔細。
這張畫從清宮流出到東北,再轉回北京,一九四五年張大千在琉璃廠玉池山房見到,二話不說,以五百兩黃金高價從馬霽川手中購得。
一九四九年張大千離開大陸,輾轉於香港台灣間。一九五二年左右,張大千移民海外前,出售幾件國寶,其中包括〈夜宴圖〉。
中共國家社會文化管理局局長著名學者鄭振鐸親赴香港(有傳言是奉周恩來委託),以兩萬美金的低價購得〈夜宴圖〉,成為北京故宮鎮館之寶。
張大千在亂世的政治夾縫中是懂得周旋的人,他各方都不得罪,出讓〈夜宴圖〉給北京故宮,也避免在歷史上留下出賣國寶的罵名吧。
臺老師與張大千是至交,他如果有機會見到這卷當時甚少公開的名作,時間推測當在一九五○前後。一九四九張大千輾轉香港台灣之間,一九五一定居香港,很快就出售〈夜宴圖〉,移民美洲。
一九五○前後短短兩年間,臺老師是在張大千家中見此畫?或是這張畫曾寄放臺家?文中引用了張大千摯友張目寒詳盡的看畫筆記,也有可能當時寄放張目寒家?連跋尾都做了研究,應該是很仔細的觀察過原作。
我讀臺老師的〈夜宴圖與韓熙載〉是在一九八八年,當時也還沒有機會看到原作,許多猜測,許多好奇,許多懸疑,但是覺得背後或許有不該探問的隱私,臺老師身體已很衰弱,始終也沒有開口詢問背後的實情。
我看到〈夜宴圖〉原作是在二○○二年上海博物館五十周年的特展。那時臺老師已逝世,我身邊帶著他寫的〈夜宴圖與韓熙載〉,晚上在旅邸夜讀,體會他在此畫公開前半世紀前一人孤獨面對南朝歷史的荒涼落寞。
臺老師逝世後,還是留給後來者許多啟發。
臺老師引用馬令《南唐書》〈舒雅〉傳一段文字切入〈夜宴圖〉核心:
「熙載性懶,不拘禮法。常與雅易服燕戲,猱雜侍婢。入末念酸,以為笑樂。」
舒雅是韓熙載門生,夜宴圖中他也在場。他和韓熙載常常易服變裝玩耍,跟侍女僕婢玩成一堆,演戲佯狂,作態笑樂。
臺老師更關心這張畫的部分是他引用宋人〈熙載小傳〉一段紀錄:
「後主屢欲相之,聞其猱雜,即罷。」
「猱雜」,像獸畜的「猱」,用今天的話是「亂搞男女關係」吧。皇帝幾次想起用韓做宰相,聽說他「猱雜」,私生活紊亂,也就算了。
臺老師關心的〈夜宴圖〉其實透露了他自己深藏心中不說的感觸吧。
韓熙載的故事在整個宋代被文人廣為流傳,到了南宋,陸游的〈韓熙載傳〉還說他家中「蓄妓四十輩」,家裡養著四十名妓女,卻偷偷跟親信的人說「吾為此以自汙,避入相爾」。
這樣男女猱雜,通宵達旦胡搞,張揚夜宴,用這個方式「自汙」,讓輿論沸沸湯湯,名聲不堪,才能避去被皇帝徵召做宰相的困擾。
如此把官場看做屎糞臭穢,避之唯恐不及,這是今天削尖腦袋要鑽進官場的人很難想像的吧!
臺老師的文字裡對「自汙」二字感觸好深,以此為主軸,寫到韓熙載初到江南,三十歲,英姿風發,胸懷大志,發願「長驅以定中原」。但是,派系紛紜鬥爭不已的南朝,經過中主李璟到後主李煜,兩代統治者都無大志,安逸自保,北方已經是趙匡胤建立大宋,根基穩固,北伐無望,韓熙載垂垂老矣,這時候出來作宰輔,意義何在?韓熙載長嘆一聲:「老矣,不能為千古笑。」
臺老師關心南朝文人的「自汙」,也關心南朝的頹廢自棄,更慨嘆南朝政客在沒有自信狀況下對北朝來人的處處猜疑打壓。
他引用了畫中宋代無名氏的一段題記:
「後主嗣位,頗疑北人,多以死之。且懼,遂放意杯酒間,竭其財,致伎樂,殆百數以自汙。」
歷史上為了恐懼而「自汙」,躲過牢獄死亡,通宵達旦,喝酒飲樂,放縱猱雜,看在一千年後另一個南朝人眼中,究竟是何樣的心情?
韓熙載家裡養了多房妓女,每個月薪水發下,就分到各房。等到沒錢花了,他就穿破爛衣服,裝作瞎乞丐,手挽舒雅,做叫化子狀,一房一房去討錢。
歷史上這樣玩「自汙」的,的確不多見。
臺老師看這幅畫看得很仔細,卻與一般藝術學者看到的頗不一樣。
他看到畫中和尚德明,引用跋尾葉遐庵(公綽)的詩:「緣何著個闍梨在?可是量江作諜人?」
葉公綽的詩是一九四九年七月題跋,臺老師見到此卷應在這時間之後。
葉公綽懷疑,「夜宴」紅塵俗世,怎麼會有個和尚出現?他很早也懷疑了德明和尚的諜報員身分。
臺老師也找出許多資料,找出南北朝對峙,雙方都有間諜特務,而竟有僧人擔任情治工作的例子,江南野史:「北朝俾僧,於采石磯下卓庵,乃陰鑿穴,壘石為塔。闊數圍,高迨數丈,而夜量水。及王師克池州,浮梁遂繫於塔穴,且度南北,不差毫釐。」
高僧不是和尚,身負情報重任。塔也不是塔,可以丈量水位,也可以戰爭時綁繫軍用浮橋,方便渡江。
臺老師活在「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恐懼時代,他看畫也彷彿調侃地說了德明和尚一句「方外人並不簡單也」。
臺老師治史的方法並不局限於學究式研究,他對人性的關懷,對時事的敏感都讓他的文字有廣大視野,也有活潑的論點。
〈夜宴圖〉跋尾,很少人注意,其中有積玉齋主人題的一小段話:「韓熙載所為,千古無兩,大是奇事。此殆不欲索解人歟?」
積玉齋主人就是雍正朝的年羹堯大將軍,他因軍功一度受寵,如日中天,竟然收藏了這幅名作。
時間已經到了清朝,受雍正倚重的大將軍,一路加官進爵,短短三年,從三等侯晉封二等侯到一等侯,位極人臣。他當年在榮寵風光時看這幅畫,想到韓熙載,想到君臣相處的矛盾恐怖,很希望了解韓熙載,怎麼可以化解?他寫這段題跋,一定感觸很深吧。
伴君如伴虎,戰戰兢兢,年羹堯大概也覺得韓熙載了不起,竟然在皇帝周旋如此險惡的處境下用「自汙」逃過一劫。
年羹堯看這張畫時正是倍受皇室天恩,他一定想不到,短短三年,逃不過統治者殘酷的打壓,剝奪一切官銜爵位恩眷,從大將軍降為守城門旗手,罪臣、庶民、奴僕,逃不掉殺頭棄屍的命運。雍正最後還要念年羹堯青海軍功,才賜恩賞他自裁,九十三條大罪,年氏家族十五歲以上男子都綁赴了刑場,那是清代盛世最大也最殘酷的一次功臣殺戮。
年羹堯好像懂了韓熙載,以為懂了韓熙載,結果還是沒有懂。
一九五○年吧,臺先生看這段跋尾,對年羹堯說了無奈的評語:
「看此公下場,只是空作『解人』而已。」
二○○二年在上海看著這件名作,好像不斷跟臺老師對話。欣幸有他五十年前一篇雜文,可以讓我細細看一張畫,看到歷史,看到南朝,看到人在亂世中的自處,看到自汙、頹廢、糜爛中開花的生命風範,看到韓熙載,也看到臺靜農,細細思索南朝最後深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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