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1 00:03 聯合報 / 劉雲英（台北市）     

 
那晚瞥見兒子端碗舉箸的一雙黑手，猛然嚇了一跳，再仔細端詳，整張臉和脖子都曬到烏黑透亮，像包青天再世，剎那間心疼不已，彷彿千古滄桑，一下全湧上心頭，不覺淚盈於睫。

觀光產業等待回春之前，兒子利用午休和下班後兼差跑外送貼補家用，通常要忙到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果腹充飢，我叨念他，為何不先把自己肚子餵飽，有差那一點時間嗎？他不假思索回答：「當然有，分秒必爭。」烈日當空的正午，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偏挑這時段接單，連台北百年難得一見的三十九點七度高溫都不放過，我忍不住又嘮叨，他滿臉無奈，就因大家都受不了驕陽炙熱，才會躲在冷氣房叫外送，外送大軍滿街趴趴走，總得逆向操作才搶得到生意。
 

兒子突然多話起來，他說，有時像無頭蒼蠅在大街小巷穿梭半天，也是徒勞無功，還白白浪費油錢，因新冠肺炎疫情未歇，重創各行各業，許多人爭相投入此行列，在僧多粥少情況下，競爭相當激烈。

他入行未久，置身其中才知箇中冷暖。他曾莫名遭客訴，貨送到，內容物卻傾斜一邊，客人一口咬定他有偷吃嫌疑，讓他百口莫辯；他也最怕客人口誤說錯地址，一字之差路程耗費多時，還怨怪外送員動作太慢。有一次他送達目的地，摩托車無處停放，商請住頂樓加蓋的客人移尊駕下來取貨，客人大聲咆哮：「就是懶得動才會叫外送。」並言明花錢的是大爺，沒得商量。他還碰過一個貼心暖男訂餐給正在加班的女友，另提出不情之請，請他順便跑趟便利店採購日用品一併送去……

我聽著聽著，腦際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愕然，不知不覺就滾出了兩行清淚，心疼兒子為五斗米把腰都快折斷，想到他頂著酷暑東奔西跑，每寸肌膚都被燒得灼痛，面對形形色色的顧客，即使上一秒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下一刻仍要笑臉以對，同時也對滿街與行人爭道的外送員，多了一分憐憫之心。

那日我穿著短褲涼鞋在五分埔商圈晃悠，有一外送員誤闖狹窄巷弄間，我左閃右躲禮讓他，但擦身而過仍被刮傷小腿肚，他慌慌張張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張年輕黝黑的臉龐，汗水不停從額頭滴落，他伸出手掌在臉上亂抹一通，那隻黑手跟兒子一模一樣，眼淚猝不及防掉了下來，他以為我是因為痛，其實不是。

我只是希望我不時掛懷的兒子，也能得到同樣的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