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肢體的殘響
2022-06-15 03:35 聯合報/ 文/汪漢澄
動人的戰爭故事
西元1861至1865年間,美國爆發大規模的內戰,史稱「南北戰爭」。當時的殺傷性武器不像現代那麼的發達,但戰爭慘烈程度超過現代人的想像,在戰爭結束之前,美國介於二十到四十歲間的壯丁,估計有五分之一死於戰火。
1866年南北戰爭剛剛結束,美國當時最受歡迎的雜誌《亞特蘭大月刊》(Atlantic Monthly)上,刊載了一篇關於一位來自印第安納州,倒楣到不行的喬治•迪德羅(George Dedlow)北軍中尉的自述故事。迪德羅在交戰時被南軍的子彈打廢了右手臂,然後被俘虜,之後因傷勢惡化,在敵軍的醫院被截掉了右臂。接下來好不容易透過換俘回到自己的部隊,升官成為「獨臂上尉」,居然還是要上陣打仗,在一次進攻敵人陣地的戰事中,又被敵方砲火擊中,不省人事。
等到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野戰醫院的病床上,身邊有一位男看護。迪德羅覺得腿痛,就開口央求看護:
「幫我按摩一下左小腿好不?」我說。
「小腿?」他說:「你沒有小腿哪,夥伴,切掉了。」
我說:「亂講!我自己清楚,我兩條腿都痛。」
「老天哪!」他說:「你一條腿都沒有。」
看護先生把被單一把掀開,我一看又驚又恐,因為我的兩腿從大腿以下都不見了。
迪德羅接下來被轉送到一間專門收治截肢傷員的軍醫院,在那兒,這位心理素質超強、正向能量爆表的迪德羅上尉,居然還仔細地觀察並詢問了好多跟他一樣被截肢,然後有相同困擾症狀的同僚們,饒有興味地寫道:「我發現好多人在截肢過後的好幾個月,都還覺得自己的那根肢體還在,感到它在癢、在痛、在抽筋,還一直不能相信它已經不在了。」
這篇故事問世之後,引起非常熱烈的迴響。不少讀者感動得熱淚盈眶,一部分人發動了替這位勇敢堅強的迪德羅募款的慈善活動,還驚動了美國軍方,到處調查迪德羅上尉到底人在哪兒。結果赫然發現,根本就沒有喬治•迪德羅這個人,《亞特蘭大月刊》上的那篇文章,是以第一人稱手法寫作的虛構故事,而故事的作者,是一位當時頗有名氣的席拉斯•威爾•米契爾醫師(Silas Weir Mitchell,1829-1914)。米契爾出身醫生世家,順理成章的習醫執業,卻碰上了美國內戰爆發,三十二歲的米契爾醫師,就此成為北軍軍醫院的特約醫師。原本就專精於神經醫學的米契爾,在軍醫院診治過大量的戰傷病患,進一步成了神經槍傷以及外傷的專家。
奇特的幻肢現象
迪德羅的故事固然是虛構的,但其中關於截肢傷患的種種病況,尤其是那種「一直覺得自己被截去的肢體還在,甚至還會痛」的奇妙症狀,完全的貨真價實。米契爾醫師對寫作小說的熱誠好像遠遠超過了發表醫學論文,所以才把自己的豐富經驗以及細微觀察用小說的形式發表。事實上,米契爾除了是位技術精良的醫師之外,私底下原本就是一位優秀的業餘作家,一生都積極投身寫作,後來還成為美國成功的小說家。
過了好幾年之後,米契爾醫師終於把他的許多病例經驗收集起來,寫成醫學著作發表,並為這個奇特現象定下了「幻肢」(phantom limb)的名稱,這「phantom」就是幽靈、幻影的意思。他在研究中發現,幻肢現象一點都不罕見,可以說非常普遍。在他的九十位截肢病人中,就有八十六位或多或少有幻肢感,並且也不限於手腳肢體切除的病患,就連乳房切除或是陰莖切除,也都可以導致類似的幻肢現象。米契爾並不是第一位注意到幻肢現象的人,但卻是第一位經由大量的病患觀察,詳細地描述它,並因此喚起了醫學界對它注意的醫師。
熟悉神經系統的米契爾本人,對奇妙的幻肢現象提出了幾種猜測。他發現,患者的殘肢在神經被切斷的地方,對觸碰非常敏感,甚至有很多病患因為太敏感而無法裝上義肢。他推論,切斷處的神經因為產生某種異常增生的關係,不斷刺激大腦,所以大腦會感到疼痛,不知道那個肢體已經不見了。另外,人的大腦之中,可能有一張與生俱來的「身體藍圖」,因為它非常的固執,所以就算實際上我們的某條肢體喪失了,大腦卻還是頑強地堅信它還在那兒。當然,在那個年代,還不存在能夠證明這個假說的技術。
時間來到二十世紀,神經科學家證明,用微量電流刺激人類大腦皮質的不同區域,會激發出病人各個不同身體部位的動作或感覺,綜合這些對應的身體位置,畫出一張假想的人體圖,重疊在它所對應的腦皮質上,就可以得到一張「皮質小人」(cortical homunculus)圖。至此,米契爾醫師所猜測的那張「身體藍圖」已然成形。再接下來,又有科學家用猴子做實驗,把猴子的一隻中指切除,結果這猴子腦皮質上的食指區與無名指區會延展開來,取代原先中指區的電氣活動。呼應米契爾的幻肢理論,猴子的大腦似乎真的在堅持中指還在那兒。時至今日,透過日益增多的實驗證據,科學家普遍認為,幻肢現象極可能是肢體被截除後,大腦皮質被迫發生了「地圖重繪」所造成的一種感覺紊亂。
醫師寫作醫學報告司空見慣,醫師寫小說也偶爾可見,但一位醫師用小說形式來寫醫學新知而造成轟動,進而啟發了後人的研究興趣,促成了神經科學的新發現,米契爾醫師則應該算是空前絕後。他的例子證明,寫作的形式也許各自不同,作品的內容才是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