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參戰
2022-06-18 00:00 聯合報/ 吳文良
我們這一萬六千噸的散裝貨輪是艘「野雞船」,沒固定航線和停靠港,通常是進港卸貨,才知下趟要載什麼?要去哪兒?也就這樣,當年我莫名其妙參加了兩伊戰爭。
船長神情沉重,召集船副、管輪開會
中東的伊朗、伊拉克兩國1980年九月爆發戰爭,戰事如火如荼持續八年,波及波斯灣海域和周邊國家,有許多非交戰國船舶在波斯灣遇襲沉沒,海上也不時有商船遭到襲擊;1982年十月,我赴日本報到上船,剛開始跑的都是美國阿拉斯加州載運原木到日本各大港口卸貨,但北太平洋高緯度海況、氣候在冬季前很糟,且阿拉斯加伐木場冬季都要關閉,翌年元月我們送原木回日本青森港途中,大夥就在猜下趟要去哪兒。
船進了青森,海軍官校畢業的船長神情沉重,召集船副、管輪開會,接著宣布我船下一趟要從日本下關載運包裝水泥,遠赴中東科威特,沿途除了會經過海盜出沒的麻六甲海峽,還有戰雲密布的波斯灣……為此,船公司特別詢問:「有沒有不想去的?可以在下關下船換人。」
行船走馬三分險,下船工作不好找,明知航行凶險,卻沒人說不。於是,二副按名冊發給每人一百二十元美金,說是「兵險」(戰區津貼),但老船員們領了錢都說這是「賣命錢」,最好趕快花掉,免得有錢沒命花!
船在下關載了水泥開往科威特。一天,我到駕駛台找值班大副聊天,這才知道船上滿艙的貨竟是伊拉克的,是總統海珊用來蓋碉堡的高強度水泥,算是軍用物資;不過,為掩人耳目,除了找我們這艘掛巴拿馬旗的台灣船送貨,所有文件上登載的貨主都是科威特,至於經過波斯灣唯一出入口的荷姆茲海峽時,會不會被當地伊朗政府察覺而人船被扣,只能賭一賭運氣。
怎知這一等就過了兩周,船上糧食都快吃完了
船平安度過麻六甲海峽,繞過印度南端。凌晨,我們全船進出港部署,要進荷姆茲海峽,我看到漆黑中海上數艘油輪下錨停泊,周邊則是多艘軍艦巡戈,其他貨輪則井然有序排隊進波斯灣。進灣後,有更多船舶等出灣,天還沒亮,已襯得海面燈火通明,熱鬧情景不輸新加坡外海。
船上載伊拉克的貨,但我們選擇貼著伊朗邊境航行,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中東地區沙漠、綠洲和黃沙滾滾,有時還能觀測到雷達站、要塞和戰機起降;天氣非常炎熱,機艙溫度更高到嚇人的50℃以上,沒冷氣的住艙沒法睡人,大夥都擠到有冷氣的理貨辦公室打地鋪,或晚上睡到露天甲板去,這樣可以看滿空星斗,忘了自己已身處戰區。
這時節的波斯灣平靜得像面鏡子,沿路頭上冒著熊熊烈火的油井沒斷過,常看到遠處超級油輪在裝油,或是貨櫃輪、汽車船搶著超過我船,大家似乎都很忙,忙著奔向各自目的地。天空偶爾有戰機劃過,或有艘軍艦冒著浪花疾駛而過,我才驚覺兩伊現在還在對戰,只是在海上的我看不到爆炸火光,聽不見槍砲聲。
沿著伊朗海岸走了四天,看到著名地標科威特塔時,大夥以為可以進港卸貨後趕緊走人,船長卻說:「沒有碼頭了!」我們在外海下錨等船席,大副說,科威特除了出口石油,包括水等民生物資都是進口的,因此碼頭以載著鮮花、蔬果和肉類等冷凍貨櫃優先,我們載的是水泥,有得等了。
怎知這一等就過了十四天,就在船上糧食快吃完,油、水要見底了,港務局終於通知我們可進港卸貨了,但再三警告我們不能帶酒、豬肉,以免違反伊斯蘭教國家律法。一靠碼頭,上百工人立即登輪開艙卸貨,有不少工人偷偷地向我們要酒喝,「啤酒也行!」但我們知道這裡嚴刑峻法,有些天條是絕不能犯的,一概拒絕。
一輛接著一輛大貨車滿載從船上卸下的包裝水泥,工人一批接著一批輪班登船卸貨;交談才知他們都是伊朗人,很多是因國內戰亂跑到科威特討生活。不過,我們不忍也不行告訴他們,現在賣力卸下的,是敵國的軍事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