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
第一次讀到漢光武帝劉秀「娶妻當得陰麗華」的愛情宣言時，年少的我有著無限的嚮往。那種愛情，璀璨奪目，令人痴迷。但隨著年事漸長，重新看這段備受讚譽的「帝后愛情」，卻發現在一段完美的愛情里，有著另外一個人的遍體鱗傷。
如果這篇文章以劉秀和陰麗華做主人公，必當是一個「你託付我痴心，我回報以深情，我們一起打怪升級，一起美好相愛」的感人愛情故事。但如果從郭聖通本人的視角來寫，則充滿了一個女人期盼、心碎、無奈、怨恨和屈辱的複雜心路歷程。
那一年，年輕的劉秀第一次見到花容月貌的陰麗華，陰麗華的倩影便深深地映入了劉秀的心田。後來劉秀到長安遊學，見到朝廷高官執金吾出行的儀仗，輿服導從，光滿道路，群僚之中，官威最壯，便說出了那句流傳千古的豪言：「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還是普通白丁的劉秀還在羨慕執金吾的榮耀時，卻不知道他的人生際遇才是真正的傳奇。
公元23年，那一年，劉秀29年，陰麗華19歲，劉秀終於娶到了他一生中最心愛的女子。但時值王莽亂政，新舊兩朝交替，兵戈四起，天下大亂。劉秀雖然沒有爵位，沒有官職，但依舊是劉氏子孫，為安定天下而奔走，是融入他們血液的職責。這對新婚夫婦僅僅相處三個月，便不得不分開。陰麗華回到家鄉新野娘家，依託母族，而劉秀則不得不再次滾入天下亂流，期待能夠搏殺出一個未來。
就在劉秀和陰麗華的愛情路進行到「你為我們的未來拼搏，我在家為你守候」的階段，郭聖通出現了，帶著她巨大的家族優勢衝進了劉秀和陰麗華的愛情道路，改變了她和陰麗華的一生。
從王莽亂政導致海內崩析，直到東漢初年天下初定，當時公認度最高的合法政權是以劉玄為帝的更始政權。但劉秀和他的哥哥劉縯雖然在更始政權中功勳卓著，但備受猜忌，劉玄甚至殺了劉縯。劉縯被殺後，劉秀人前裝作沒事的樣子，韜光養晦，終於讓劉玄放鬆了警惕，封他為破虜將軍，帶兵前去平定北方。
劉玄自然沒有安什麼好心。派給劉秀的兵士用「老弱病殘」來形容毫無為過，大概是希望是劉秀自己死在戰場上。但對劉秀卻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只有逃出更始政權，他才能博得生路。更何況他還有陰麗華。
劉秀的處境非常艱難。手下幾千軍士儘是老弱病殘，而後方更始政權提供的補給更不用指望。放眼向外，他的敵人勢力都比自己強大，其中不乏在當地經營了上百年的地頭蛇。這時，真定王劉楊進入了劉秀的視線。劉楊也是西漢皇族，封地就在河北。在當地的實力很強，劉秀要平定北方，拉攏劉楊，就成功了一半。經過幾番斟酌，劉楊也選擇了劉秀作為進一步拓展勢力的盟友。劉楊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劉秀須得同劉楊的外甥女郭聖通聯姻。
劉秀面對這樣的條件，應當左右為難，無可奈何。陰麗華是他自小認定的愛人，他心中的感情天平自然是偏向陰麗華。如果僅僅是娶一個妾侍，問題就不會這麼嚴重，但娶了郭聖通，則陰麗華就從堂堂原配降為妾侍，終生都要屈居於郭聖通之下。但如果不娶郭聖通，自己則已經沒有回頭路。
經過種種考慮，甚至有可能來自陰麗華的勸說，劉秀同意娶郭聖通為正室，與劉揚聯姻。在這場政治婚姻里，郭聖通毫無半點自主而言。她願不願意嫁給劉秀並不重要，甚至是陰麗華主動讓出正室之位，讓劉秀心中對陰麗華更加虧欠，看待郭聖通難免有了難言的情緒。但這些一開始同郭聖通何其無辜？
史書記載，劉秀迎娶郭聖通的婚禮極其隆重，劉楊甚至在婚禮上親自擊築歡歌。這時距離上次劉秀娶陰麗華為妻尚不到一年。但婚後不管是政治需要，還是從劉秀本性出發，他對郭聖通也非常好。從新婚伊始到劉秀稱帝的這兩年多時間裡，陰麗華還住在娘家，不在劉秀身邊，劉秀又對郭聖通百般呵護，算是劉秀和郭聖通的唯一的蜜月期了。
公元25年，劉秀稱帝，年號建武。而郭聖通也在同一年生下了劉秀的第一個兒子，劉疆。同年十月，劉秀入主洛陽。並派大將傅俊帶著三百人將陰麗華接到洛陽。自此，三個人同處一個屋檐下。
郭聖通最初見到陰麗華，應該是一個酸楚的心情。她新婚之初，就應該聽說過自己的丈夫已經娶過一個妻子。出於好奇，或出於女人天生的戒備心理，她肯定從多種渠道上打聽過陰麗華的容貌、為人，甚至是陰麗華同劉秀相識相愛的點點滴滴。她亟需了解她的情敵，把控住丈夫的心，尤其是她的丈夫，是地位越來越高，從一個微賤的平民坐上了九五之尊的男人。她看到了丈夫再次見到陰麗華時的狂喜，看到了陰麗華再見劉秀時的柔腸百轉，心重重地墜入黑暗。
劉秀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沒有注意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女子的心態變化。陰麗華與劉秀一別兩載，音訊難通，原本已經做好了離喪的準備，結果丈夫不僅還活著，還派人將她接進了皇宮。但在看看丈夫身邊家世更甚於自己的女子，陰麗華的心境估計是悲喜交雜，難以言表。而郭聖通除了酸楚，還抱有一種戒備的心理。這個女人，本是丈夫的原配，自己現在的位置都是她的。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她牢牢抓住了劉秀的心。而自己除了家世，在劉秀面前並不占任何優勢。
郭聖通的直覺不會錯。陰麗華一來到洛陽，出於一種分別多年的補償心理，劉秀便封陰麗華為貴人，與郭聖通比肩。而陰麗華的兄弟封侯，爵位比郭聖通的娘家更高。此時，郭聖通已經生下兒子，她的娘家更是拿全族性命做賭注，陪劉秀一起爭天下，拋棄陰麗華同劉秀的感情深厚不談，這樣的待遇必定要郭聖通心中酸澀不已。
劉秀對於后位的人選猶疑不決。這時，更壞的消息傳來，郭聖通的舅舅也許是受到此事的影響，更加不願意繼續追隨劉秀，起兵謀反，後被鎮壓。劉秀更加屬意「雅性寬仁，有母儀之美」的陰麗華為後。但陰麗華「固辭」后位，認為郭聖通比自己更有資格做皇后。而這時建國已經一年有餘，后位已經不能在繼續空缺下去。因此，劉秀接受了陰麗華的推辭，冊立郭聖通為皇后。
不得不說，陰麗華是一個情商極高的女人。第一次接著讓出原配名分，第二次接著讓出皇后寶座，劉秀的感情天平越來越偏向陰麗華，讓劉秀對陰麗華更加愛憐和愧疚，從而牢牢占據感情的主動權。但從郭聖通的角度來說，第一次接受正室名分是被家族推著走，第二次陰麗華「固辭后位」，劉秀就立即將她放在后位上，她都身不由己。這些是她最想要的嗎？她最想要的是丈夫的心，她寧可拿這些東西去換。她知道坐上皇后的位子，她和丈夫也會越行越遠。
后位既定，面對郭聖通，劉秀和陰麗華二人在情感上如釋重負。在劉秀看來，我的愛情已經給了陰麗華，那就用名分和權勢補償郭聖通。從此之後，劉秀對待郭聖通更多的禮儀上的謙讓和客氣，在看待自己的眼神中，郭聖通永遠看不到他對陰麗華的那種熾熱和充滿愛意的眼神。每當她走進劉秀的宮殿，總是感觸到另外一個女子的氣息，劉秀一見到她，嘴角即使有了微笑，也透露著疏離和應對，仿佛這個人從來都不是他的丈夫。她只是一個闖入他們之間的入侵者。
最初的時候，郭聖通也許會努力壓制內心的嫉妒，扮演好賢后的角色，同丈夫和陰麗華好好地相處。但天長日久，一邊是丈夫對待另外一個女子的濃情蜜意，一邊是丈夫對待自己的淡漠疏離，理智終於離她而去，她陷入了瘋狂的嫉妒中。也許，每次陰麗華見到中宮，郭聖通總是有意無意地給她難堪，後宮生活，給出的小鞋總是不斷，甚至愈演愈烈。最終，皇后不滿貴人陰麗華的傳言最終傳到了劉秀的耳中。於是，漢光武帝劉秀更加寵愛陰麗華，對她的保護更加嚴密。
劉秀雖然登基稱帝，但是天下還未完全統一。劉秀每次出征，只要條件許可，都會帶上陰麗華一同前去。也許是不忍他心愛的女子必須按照宮規日日跪拜於郭聖通的腳下，也許是擔憂他一旦離宮，沒有人可以在皇后手中庇護得了陰麗華。在建武四年，劉秀不顧龐大的軍費開支，不顧建國之初財力窘困，把行軍速度壓得奇慢無比，就是為了照顧陰麗華在軍中生產。這次，陰麗華誕下了她的長子，後來的東漢明帝劉莊。
從中我們不難窺探，郭聖通和陰麗華的關係可謂劍拔弩張。郭聖通出生豪門巨族，她的父親郭昌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把數百萬田產讓給了異母弟弟。而她的母親好禮節儉，有母儀之德。從這樣的家庭走出來的孩子，即使不是足以垂範後世的大德大賢之人，品性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但是面對陰麗華和劉秀的恩愛非常，心中的妒火必定逼得她行為失當。她期盼夫君的半點情誼，最後變成了冷眼相待。深宮寂寂，她也許會在深夜後悔為什麼自己按捺不住，讓早已偏心的丈夫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可理喻，把丈夫推得越來越遠。可是，再次見到劉秀看待陰麗華的神情，怒火就會不點自燃，直到將夫妻間的最後一點情分消耗殆盡。
建武九年，劉秀的一封詔書更是把郭聖通最後一點理智燒得精光。漢初因為常年的混亂，治安極度惡化，即使是皇親國戚也難以保全。這一年，陰麗華的母親和弟弟被賊人劫持，後被殺害。為了安慰陷入悲哀不能自持的陰麗華，劉秀下詔說：「吾微賤之時，娶於陰氏，因將兵征伐，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以貴人有母儀之美，宜立為后，而固辭弗敢當，列於媵妾。朕嘉其義讓，許封諸弟。未及爵土，而遭患逢禍，母子同命，愍傷於懷。《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風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諡貴人父陸為宣恩哀侯，弟欣為宣義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後。及屍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綬，如在國列侯禮。魂而有靈，嘉其寵榮！」皇妃親眷蒙難，皇帝下詔安撫，並在情理之中。但是劉秀過於偏重於自己與陰麗華的患難之情，並在郭聖通已經當皇后當了七年之後，告知天下說陰麗華是皇后的最佳人選，而郭皇后是因為陰麗華不斷推辭才當上皇后。這對陰麗華是極大的寬慰，對於郭聖通而言，不啻于晴空驚雷。此詔一出，她已經不能安於后位了。她身為女子和皇后的驕傲以及自尊被碾壓得支離破碎，一絲不剩。至此，即使她同劉秀育有四子一女，卻已經完全失寵，夫妻二人形同陌路。
數年後，隨著漢初天下全部平定，朝中的局勢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對天下是幸事，但對郭聖通而言，卻讓她的命運更快地滑向深淵。天下平定，后位變化對江山的衝擊力便能降到最低，劉秀更能掌控易后帶來的各種動盪。郭聖通失寵後，寄希望於后位的尊榮和兒子身上。但這種期盼的安慰，卻也被打碎了。劉秀念念不忘將后位還給他最心愛的女子，但卻沒有給過郭后一絲憐憫！這對郭聖通而言，何其殘忍！
建武十七年，劉秀以郭后「懷執怨懟」和「呂霍之風」為由，下詔廢后。同時，冊立陰麗華為后。先看看第一個理由「懷執怨懟」。只要付出過真心的女子，遭受到感情的背叛，必有怨恨。郭聖通同劉秀從政治聯姻起便開始了一生的糾纏。但她也為劉秀生兒育女，除了尊榮，劉秀沒有給過她任何感情的回報。她的種種掙扎和憤怒，最後成了所謂的「失德之舉」。何其可悲！至於「呂霍之風」，看看漢高祖戚夫人謀求后位、謀求太子之位，屢屢陷呂后及其子女於生死邊緣，呂后焉能不恨？除了戚夫人被迫害為人彘慘絕人寰外，劉邦的妃妾大多得以保命。而史書上未曾記載郭聖通有過多大的惡行。即使有過惡言，不過是婦人覺得不公的抱怨罷了。說她有「呂霍之風」，言過其實。
郭聖通的罪行遠遠小於前代各任廢后，無故遭禍，時人大多也為郭后鳴不平。她育有兒女，不是一個，而是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她也沒有向陳阿嬌和漢成帝許皇后那樣犯了巫蠱那樣難以寬恕的罪行，她只是敗給了一個皇帝對另外一個女子許下的深情。劉秀雖然有負於郭聖通，但他畢竟是歷史上少有的寬厚君王，為了寬慰被迫跌下尊位的郭聖通，他大肆封賞郭聖通的家族，善待郭聖通的兒女。甚至在封陰麗華為后時，下令不得為新后「上壽稱慶」。至於怎樣安置郭聖通，更是煞費苦心。他將郭聖通的次子封為中山王，封郭聖通為中山王太后，逾制賜予封地，奉養郭聖通。而得益於劉秀的寬厚仁德，郭后成為歷史上唯一沒有住進冷宮、被廢後家族性命和富貴皆得以保全的廢后。即使在情感上劉秀對不起她，但就封建社會其他皇妃的遭遇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幸運了。
母親的遭遇如此，劉秀對陰麗華的愛屋及烏也影響到子女的命運。郭聖通的長子劉疆在郭聖通初登后位之時，便被立為太子。到了郭聖通被廢時，劉疆已經當了十六年的太子。直到母后遭廢，劉疆也謙讓太子之位，希望得以保全。光武帝答應，後立陰麗華的長子劉莊為太子，即日後的東漢明帝。
郭聖通被廢後，也許心如死灰，但對她而言，生活和心靈漸漸歸於平靜。她和陰麗華，以及劉秀之間，爭吵過，嫉妒過，怨恨過，反而在她被廢後，一切都結束了，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她一切的期翼就是保全子女和家族，劉秀滿足她了。她的母族並不受此連累而遭受冷落。反而在后位時，沒有得到的高官厚祿，劉秀當做補償通通賜予了她的家族。而在漢光武帝和漢明帝一朝，雖然名分被奪，但皇帝對她的母族頗為尊崇，禮待郭氏，同陰氏無異。因此，郭氏一族在東漢當朝，備受禮遇。更為重要的一點，郭聖通的長子劉疆謙讓帝位，開闢了東漢一朝廢太子皆得以保全和善終的先例。這在其他朝代，聞所未聞。
如果說，陰麗華和劉秀會許下生生世世的誓言，那麼郭聖通最後只願生生世世不再與他們相遇。終其一生，她也許都在追問，誰誤了她，她又誤了誰？但答案已經難尋，也並不重要了。
[此帖子已經被作者於2024/11/12 下午 09:36:13編輯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