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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4 聯合報／ 汪漢澄
詩中尋病
中國詩在唐朝達到了最高峰，唐詩在杜甫手裡達到了最高峰。杜甫年輕時不是沒有得意過，但後半輩子真苦，而且愈來愈苦。一般人苦就苦了，詩人苦則苦出了境界。杜甫把國家的悲與自己的苦融為一爐，「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為詩歌這一事業立下任何人難以企及的高標。「詩聖」稱號，除了杜甫之外並沒有第二人配得。杜甫的歷史定位，依我看來不必分時代，甚至不用提國籍，直接稱他「最偉大的詩人」就可以。
杜甫後半生所承受的苦，除了「國家不幸詩家幸」的離亂之苦，「詩窮而後工」的貧窮之苦外，還有不少是身體上的苦。杜詩中提到詩人自己病體的詩篇非常的多，超過一百首。詩聖手筆，就連寫病也寫得氣勢雄渾抑或別饒風致，比方〈登高〉中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旅夜書懷〉中的「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都十分動人。
杜甫活到五十九歲，死前一年的作品〈清明二首〉當中有兩句：「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比較明確地描述了他當時的病狀。「偏枯」兩字，照中國古代醫書中的使用習慣，多半都是指半身不遂。比方《黃帝內經》的〈靈樞•熱病〉說：「偏枯，身偏不用而痛，言不變，志不亂，病在分腠之間。」顯然在說偏枯是半邊身體沒法用的意思。而〈素問•大奇論〉說：「偏枯不瘖能言，舌轉靈活者易治，瘖不能言者難治。」更分明在講半身不遂的人要是還能講話，預後就還不錯，要是連話都講不出來，則前景堪虞。換句話說，杜甫在過世的前一年，已經是半身不遂的狀態，而半身不遂最可能的病因，就是腦中風的後遺症。
杜甫五十八歲時身體就已經有腦中風的後遺症了，以今天的標準來看，發病的年齡相對年輕了些。所以為什麼呢？我們從他的作品中可以尋得一些端倪。杜甫的〈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中說：「絕塞烏蠻北，孤城白帝邊。飄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同元使君舂陵行〉中說：「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飄泊公孫城。」「長卿病」就是「消渴症」，長卿是漢代文學家司馬相如，司馬遷的《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提到司馬相如有消渴症，所以後世就用長卿病來代言消渴症，杜甫就是用了這個典故。
消渴現代觀
那麼，「消渴症」到底是個什麼病呢？其實沒人敢確定。這又是古代醫學的毛病之一，我們今天都知道，疾病與症狀是兩回事，一種疾病可能有很多種不同的症狀表現，而很多種不同的疾病卻也可能表現出類似的一種症狀，古人可不管這麼多，把同樣的症狀都視為同樣的疾病。所謂的消渴症，是指病人常口渴心煩，吃得多喝得多，但反而消瘦。光憑這些，我們真的不敢確定它一定就是個什麼病，但這些症狀的組合，正好跟糖尿病的症狀暗合。因為血中的糖濃度升高，造成滲透壓太高，腎臟努力想要將它排出，就產生大量的尿液，造成身體脫水，覺得渴，所謂「喝得多，尿得多」的症狀。雖然血中糖量很多，卻因為缺乏胰島素的幫助，糖分沒辦法有效轉化成身體所需的能量，造成「吃得多卻消瘦」的症狀。這些症狀的組合，就成了古人眼中的「消渴症」。
合理的推測，杜甫可能是有糖尿病的。杜甫沒錢看病，但就算有當時的名醫肯不收錢替詩聖義診，也幫不了他。因為古代醫生認為消渴症是「陰陽失調，陰虛內熱」的「虛火」問題，治療必須「清熱育陰，調和陰陽」，但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們今天已經很清楚地知道，糖尿病就是胰島素不足導致的醣類代謝失靈。其結果是身體各處的血管都逐漸損傷狹窄，最終造成堵塞，讓各個器官壞掉，可以視為一種全身性的血管病。未經控制的糖尿病侵害腦血管，正是導致腦中風的最重要危險因素之一，若說杜甫有多年的糖尿病纏身，因而在中年時罹患腦中風，是完全說得通的。
除了腦中風之外，杜甫在一首〈返照〉中說：「衰年肺病唯高枕，絕塞愁時早閉門。」寫作此詩時，杜甫正飄泊於江湖之間，沒幾年後就過世了（〈返照〉這詩題感覺不太吉利）。「衰年肺病唯高枕」是什麼意思？是說他的肺有問題，連睡覺都不能躺平，必須把上半身墊高高才能睡。以今日醫學的眼光來看，這是名為「端坐呼吸」（orthopnea）的症狀，代表著心臟衰竭。因為躺平時大量血液回流心臟，已經很衰弱的心臟受不了，所以病人會喘不過氣，只好半坐起來好減輕心臟的負擔。杜甫的心臟衰竭，大約也跟長年糖尿病導致的心血管疾病脫不了干係。杜甫不是醫生，自然不懂這個，理所當然地把任何會喘的症狀都當成「肺病」。但就算是當時名醫，恐怕也一樣只會診斷杜甫「肺氣虛」，開些「補益」的方子了事。
如果杜甫活在今日，現代醫學幫得上他的忙嗎？那是當然。杜甫早早抽血做個健康檢查，發現有糖尿病，並及時加以飲食跟藥物控制的話，很可能就不會那麼早罹患腦中風與心血管疾病，多活好些年吧。古代人對大多數疾病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能憑著想像隨便搞。現代人比起杜甫要幸福得多，擁有科學與現代醫學的照顧，才能享受更佳的健康與更長的壽命。不過，健康並不能幫助人寫出好詩，所以舉目皆是比杜甫健康的人，卻怎麼也見不到能望杜甫項背的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