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龍應台 : 一道浪不是一個海洋
龍應台演講集套書。(圖/時報提供)
我其實害怕演講,因為每一次的演講,為了不辜負那親身來聽講的人,都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準備。而且,通常一個題目只講一次,不重複。如果時間就是金錢的話,那麼演講比文章可能成本更高,不敢多做。
而且,任何前台的燈光亮起,都有台後的孤僻症發作。在擔任公務員的高壓時期,有一次演講,大廳已經千人坐滿,部長坐車開到後台入口處停下來,推開車門就要直接上台了,我跟司機說,等一下,讓我先哭一分鐘。
一場演講結束之後,大綱或草稿就被放進某個剛好在手邊的抽屜,轉頭就忘了。少數的,在演講後,整理出文字刊登,刊登後,也忘了。
所以寫作四十年來,這是第一次出演講集。編輯花了洪荒之力才把散置在各處、遺忘於抽屜的演講資料給找齊收攏了,我又花了好大功夫重新閱讀,一一檢視,捨棄了百分之八十,留下的文字進入這兩集,是我覺得,在時光的凶狠淘洗之後,意義非但不減少,反而更「驚悚」的幾篇。
譬如,二○一○年在北京大學的演講,談「文明的力量」。雖然主辦方一直緊張著,擔心演講會被臨時取消,我甚至於在步入講堂、馬上要開講的前幾分鐘,還覺得不可能上得了台;在那樣的時空下,竟然能夠在滿堂的鴉雀無聲中,平平靜靜地說:
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價值的基座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二○一○年的北京,還容許一個台灣人在那片土地上,誠懇地說話,台下的人,從容地聆聽。
很少人能想像十年後的滿江寒氣、遍地肅冷。
二○○四年,在香港大學的演講,題目是:香港,你往哪裡去?
二十年後的今天讀來,覺得背脊發涼:
中國,不是不可以愛。英國殖民者曾經多麼防備你去愛它,連鴉片戰爭都一筆帶過。但是,中國值得香港人去了解、去愛的,是它的法官還是它的囚犯?是它的軍隊還是它的人民?是唐詩宋詞還是黨國機器?是它的土地還是它的宮殿?香港如果要對中國做出真正重大的歷史貢獻,是去順從它還是去督促它?
那一年,才剛卸下台北市政府的公職,到香港不久,那天的演講中,我說:
別再告訴我「香港人雖然沒有民主,但是有自由」,因為沒有民主保障的自由是假的自由,它隨時可以被你無法掌握的權力一筆勾銷。
暗夜重讀,悲從中來。
一九九九年五月,在台大法學院演講,挑選的主題是:政治人的人文素養。
為什麼選這個題目?因為流行的戲謔說法是,台大法學院「出產最多危害社會的人」,它專門為台灣生產政治領導人。「二十五年之後,」我半認真地開場,說,「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時,我才七十二歲,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
對法學院的學生談文學的重要。文學,有如一排湖畔白楊樹在水裡的倒影,告訴你不能只看見岸上的實體,也要看見水裡的虛體。哲學,是思辨的鍛鍊,讓你在世事的迷宮裡,認出北極星找到方向。史學,像一朵沙漠玫瑰,從枯槁到盛開,看到過去才認識現在。我們需要有人文素養的政治人物,因為影響眾人生命的政治人物,必須擁有「真誠惻怛」之心。
幾乎二十五年過去了。政治人物的人文素養──怎麼說呢?
二○一二年,在溫哥華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演講,面對來自台灣、中國大陸、香港、星馬、北美的華人濟濟一堂,我表達自己對「華文世界」的憧憬:
想像這樣的未來,華人的駐市作家能從北京到新加坡,從成都到台北,從台南到吉隆坡,整個華文世界都是作家、作曲家、畫家、思想家的自然國土,而中文就是他唯一的護照。
十年後,在戰爭的陰影下回眸,這樣的文化想像竟然像一場暑熱中的昏睡囈語。
但是,別搞錯了,我一點都不覺得,人類是倒退的。從一個浪尖到浪谷,當然是一個下墜趨勢,可是浪谷接下去就是下一個浪起,何況,一道浪不是一個海洋,海洋真正的起伏高度,我們往往看不見。
演講大多是對年輕世代的談話,在世代的相互懷疑中,有一件小小的事情給了我「當頭棒喝」。
二十歲讀大學的安德烈,站著、走著、坐著、躺著,都塞著耳機。我不說話,但是心裡不以為然。現代科技把年輕人推向影音,這是什麼「娛樂到死」的時代啊。有一天,他突然長長舒一口氣,兩腿伸直了,摘下耳機,興高采烈地轉頭對我說:「聽完了。」
「聽完什麼?」
他聽完了一整本吉朋寫的《羅馬帝國衰亡史》。
那一本厚厚的書,在我的床頭,放了大半年,只看了幾頁,書封一層白花花的灰塵。
二○一八年在台北為「天下雜誌」做的一場演講中,面對幾百位我這個世代的部長、市長、局長、董事長、校長、執行長、集團主席、創辦人,我說:
我曾經代表體制。出版產業就是我的管轄範圍。如果說,我這個嬰兒潮世代的人,完全不清楚科技如何改變了知識生產、知識傳播、知識消費的基本原理,而我又是個決策者、管理者;那麼,年輕世代不信任我,他完全沒道理嗎?
……誰說網路世代比我們不在乎道德、不講究責任呢?網路新科技給了他們一個知識庫,可能使得他們比我們這一代人有更多方位的知識,更寬闊的全球視野,他們可能比我們更有能力去實踐道德責任。
不管戰爭會不會爆發,一道下墜的浪不是一個海洋,我們太需要傾聽了。我們需要傾聽不同世代的人,需要傾聽大海對岸的人,需要傾聽自己不那麼喜歡、不那麼贊同的人,需要傾聽從來不曾拿正眼瞧過的人。
演講,其實就是燈光下濟濟一堂「真誠惻怛」的相互傾聽。
[此帖子已經被作者於2023/5/13 下午 07:20:30編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