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這世界上,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死亡的人們,到那裡等待,等待自已的家人,一個一個慢慢的到來,然後再次相聚,讓彼此的心,再度緊緊相繫……。有這樣的地方嗎?若有,那麼我的心,將不會碎裂成片,我的眼淚,也不會永無止盡的潰堤。因為我今生摯愛的父親,將會先走到那兒休息,等著我們有朝一日來相聚。
以前,曾經想過爸爸洗腎渡日的身體,終有一天將會疲憊的離去。也曾夢過他,靜靜的躺在病床上死去,每當我從夢中驚醒,滿頰的淚和黑暗的房間,總是讓我又驚又喜--還好,這一切都只是個夢境。但從那天醫生告訴我們,爸爸患了肝癌,而且是末期,僅剩約三個月的生命…。從那刻起,我便像活在惡夢中,醒不過來。
當一個人知道自已只剩三個月的生命時,會有多麼恐慌、害怕和絕望?當一個人每天在為自已的生命倒數時,又是怎樣的折磨、煎熬和悲慟?因此,我們選擇不讓他知道,只為了能讓他無憂幸福的走完這最後的路程。
他一出院,我們便為他迎接慶祝,卻不敢告訴他,回家,是因為醫生已放棄治療…。在家裡,他像往常一樣的笑著、走動著,卻不知道在他轉身時,我們流下多少不捨的眼淚。不捨他為我們這個家付出數十年的辛苦,最後換來的卻是累壞的身體、一張重大殘障手冊和五十多歲便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結局。
以前母親因為他的嗜酒,履勸不聽而對他失望冷淡最後甚至分床而睡。但當爸爸最初因肝昏迷而住院時,我看到媽媽哀痛的神情和心疼的淚水。爸爸在神智不清時,口中喚著的竟全是媽媽的名字,而當他清醒時,媽竟像個小女生一樣,開心的趴在爸爸的胸膛上,不停的笑著。我看見媽媽的眼裡,充滿了愛。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媽媽,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們彼此間深厚的感情。當我們正感動於這一切幸福的降臨時,卻不知道爸爸肝裡的癌細胞,正已啃蝕著他的生命。而這一切,都在幾小時後獲得了消息。高興的時間似乎太短了些,而上天,也似乎太慘忍了些。
這些日子以來,我看見了母親在補償,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出門、不再嘮叨。房間內,爸爸一個人睡的單人床,變成了雙人床; 常看見媽媽伸出雙手,撫摸著爸爸的頭髮、肩膀和雙手。我看的見母親眼底的不捨,不捨爸爸即將離開她身邊,即將永遠的離開這個家。
前幾天在打掃,看見了爸爸的抽屜裡仍存放著過年時我們包給他的壓歲錢,他說,他要存到以後再慢慢花…。頓時,我的心裡一陣抽痛。有多少東西,是他捨不得用的?衣櫥裡那件去年生日我們送他的新衣、一條出國時購買的皮帶、還有一張他捨不得賣的股票…。他的每一樣物品,都讓我悲慟,每一個笑容,都讓我心碎。
失去親人的痛有多痛?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上天對我們開了一個很殘酷的玩笑,除了三個月後失去父親的痛楚,還事先告訴了我們他的死期,讓我們在他生前的每一天都如同活在煉獄。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有那麼一瞬間,會以為自已剛從夢中甦醒,就像以前的每一個惡夢,都隨著每一次的驚醒而結束。但這次,竟是永遠醒不過來了,唯有沉睡時,才能暫時的遺忘清醒時的痛。
2月22日,在醫院準備接洗腎的爸爸回家,在眾多的病床中,父親的面孔顯的格外的蒼老。靜靜的注視著他的臉,曾經兒時我最愛磨蹭的鬍渣,不知何時已成了灰白的色彩。以前因工作而黝黑的面頰,因肝病而變的蠟黃。兒時的記憶,隨著他血液透析管子裡的血液,快速而清淅的流動。從小,在家中眾多的孩子中,他對我最多疼愛,而我對他的依賴,也遠遠勝過其他人。從幼至今,我的成長,他未曾缺席。當我帶著哭聲來到這世上,是他的雙手迎接我;當我努力學走路,是他的雙手,牽著我,耐心的教我跨出第一步;當我包著尿布大小便,也是他的雙手為我更換洗淨;當我牙牙學語,也是他的雙手,拿著筆教我說話識字、耐心的聽我說著童言童語…。而今,他的雙手萎靡無力,當他在病床上昏迷而無法如廁清洗,是我的雙手為他更換擦淨;當他下床時的步伐緩慢而失穩,是我的雙手有力的攙扶他走穩每一個步伐;當他因昏迷而致說話遲頓甚至忘辭,是我的雙手輕拍他,耐心的等候他把未完的話說盡;當他最後閣眼離去,我也將用我的雙手迎送他…。
三月17日,凌晨一點25分,天空飄起了紛紛細雨,家人們站在門口等待,等待一陣椎心的刺痛到來。「來了,來了…」有人低喊。遠遠的,只聽見救護車的警鳴聲,由遠而近,劃破寂靜。當救護車轉入巷口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這一切不會再有奇蹟了。黑暗中,閃著紅色光茫的救護車,彷彿是從地獄駛來的靈車,詭譎陰森的令人抖顫。是的,爸爸終於回家了,但卻是在這樣淒冷的深夜、在他昏迷不醒的情況下…。醫院為他留下了最後一口氣,讓他可以在回家時,在全家人的圍繞目送下,將之吐盡。護士手中的氧氣球,壓縮著他最後僅存的氣息,當護士卸下他口鼻的所有管子,他的呼吸漸漸微弱,我的眼淚,也潸然落下。
一點32分,爸…你走了。三十年來的所有歡笑淚水、歷歷往事,將隨著你最後的呼吸停止,而隨風飄逝…。輕撫著你冰冷彊硬的軀体,很難相信,這是陪伴了我三十年,那個曾陪著我哭、陪著我笑;牽著我在公園裡奔跑;陪著我在豔陽下參加聯考的你…。
如果,這世界上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死亡的人們到那裡等待自已的家人慢慢的到來,然後再次相聚…。有這樣的地方嗎?沒有吧,我想。倘若如此,那麼我該如何才能清楚的記下爸爸的容顏、說話的聲音、身上的氣味、和他總愛對著我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