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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6 聯合報／ 汪漢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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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吳佳恩
國王不一樣了
有部老電影叫《良相佐國》，這部電影得到1967年的六座奧斯卡獎，非常好看，我年輕時看就很受感動。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主人翁英國的湯瑪斯·摩爾爵士因叛國罪在法庭受審，法官語帶威脅的對他說：「你要知道，你的生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摩爾爵士一臉促狹地回答：「是嗎？那我可得把它抓緊一點。」真是條漢子！他後來被斬首處決。
湯瑪斯·摩爾是忠臣，他的遭遇應驗了《老子》的一句話：「國家昏亂，有忠臣。」專制時代的國家會昏亂，通常因為有昏君。摩爾爵士所遇到的這位昏君，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特別有話題的亨利八世。他最被世人津津樂道的「功績」，是陸續娶過六位妻子，然後砍掉其中兩位的頭。摩爾爵士之所以被他安上「叛國」罪名，就是因為本諸法理與信仰，強烈地反對國王廢掉首任皇后凱薩琳，另娶安妮。後來這第二任安妮皇后沒幾年就豬羊變色，被老公砍掉了腦袋。
歷史記載的亨利八世的性格與行為表現，怎麼看都很不對勁，但他並非一直都是這樣的，青年時期甚至可以用「英明」來形容。十六歲時，西班牙大使寫道：「這世上沒有比威爾斯王子（亨利）更好的青年了。」二十三歲時，威尼斯大使在見過他後形容他「明智、聰明，而且沒有任何惡習」。三十八歲時，當代大哲伊拉斯謨形容他「溫和友善，言辯有禮，更像一位友伴而非國王」。然而亨利四十到四十二歲間廢后再娶，並為此與羅馬教廷決裂，四十四歲時處死湯瑪斯·摩爾，四十五歲時砍了新皇后安妮。同年，他的兒子暨可能繼承人亨利·菲茨羅伊不幸因肺結核死亡。亨利八世親自指示葬禮要隱密地舉行，僅有死者的岳父諾福克公爵及其他兩位要人在場。可是過了幾天，亨利八世好像渾然忘了自己的指示，指責諾福克公爵舉行的葬禮太草率，虧待了菲茨羅伊，顯然當時他的記憶力已經有了問題。
接下來的若干年中，亨利的朝臣們的心情可以用「伴君如伴虎」來形容。他易怒多變，不可預測，經常因不明確的原因對大臣和顧問發火。時而暴怒，無故處決無辜的朝臣或朋友。在一些軍事行動中，亨利八世會同時發出兩種自相矛盾的命令。五十五歲時，在一次有點激烈的政治辯論後，他下令把當時的皇后（第六任）凱薩琳·帕爾關進倫敦塔，但第二天自己完全忘記，還安慰皇后，奇怪她為什麼那麼傷心。士兵來執行帶走皇后的命令時，他想不起為什麼，勃然大怒。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亨利八世除了記憶力缺損之外，判斷力也有問題，更明顯的變化則是人格上的，衝動而無法自我控制。
腦傷與性格
亨利八世從中年開始才變得奇怪。什麼造成了亨利八世的改變？如果七老八十時才這樣，老年失智是最合理的推測，清朝的乾隆皇帝，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都因為老年失智而導致糊塗誤事，影響國政。亨利八世四十歲左右就變了，顯然跟年老無關，最可能是外在的原因。古人的病情記載語焉不詳，但一國之君的一言一行都是國家大事，會有人記錄下來。根據這些歷史的蛛絲馬跡，現代科學家發表了一些有趣的推測。
亨利八世自身的武藝似乎不錯，喜歡下場參加長矛比武。1536年1月24日，已經不算年輕的亨利八世在長矛比武中馬失前蹄，以極大的衝刺速度摔下馬來，當即不省人事，長達兩個小時。這種事如果發生在今天，當事人必然會被緊急做個頭部電腦斷層，因為不省人事代表腦部受傷。類似的頭部傷害，之前在1524年以及1525年也發生過，一次也是長矛比武，另一次是狩獵。兩次意外都曾讓亨利八世短暫的意識不清，但不曾像1536年這次這麼嚴重。
大腦即是靈魂。一個合理的推測：亨利八世之所以變了一個人，是因為大腦的傷害（也許是累積性的）。尤其大腦的額葉，因為位置的關係，特別容易在撞擊時受到損傷，而額葉正決定了人格。近代最有名的案例，是十九世紀美國的菲尼亞斯·蓋吉，他的大腦額葉被鐵條穿了個大洞，居然存活，但就此變了一個人。原先彬彬有禮並且相當精明的蓋吉，受傷之後變得沒有判斷力、粗魯無禮，經常發怒並公然飆髒話。
除了性格改變之外，亨利八世晚年有暴飲暴食的症狀，其結果就是暴肥，在他不同時期的畫像當中可以明顯地看到（古代人的畫像有時比現代人的自拍更可靠）。科學家與史學家根據歷史紀錄，以及亨利八世所留下不同年齡時穿著的全身甲冑的尺碼推估，亨利二十多歲時的身體質量指數（BMI）是漂亮的26左右，而五十六歲去世之時已逼近50，體重則應該超過160公斤。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已經很難行動，起身需要攙扶，移動必須抬著。最後的死因可能是肥胖相關的心肺併發症，還有下肢潰瘍導致的細菌感染。有現代醫師據以推論，亨利八世應該有內分泌方面的疾病，所以才異常發胖。但我們不要忘記，腦部創傷也可以造成內分泌失調，甚至不需要有內分泌的問題，額葉損傷引起的抑制功能缺失，本身就可能導致食慾無法滿足的暴食。
由於古代的醫學水準問題，今人對古人的身心狀況很難下準確的判斷。但用現代科學眼光來猜測一下，揣想一下個人身體的小事可能對歷史產生過的重大影響，非常的有意思。亨利八世原本英明，後來之所以變成「昏君」，說不定沒有什麼複雜的原因，而只是因為摔壞了腦子。至於那些「一以貫之」的昏君，腦子應該是有其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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