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語作品•無常看人生】
走在前面
1.
一進病房,我還沒開口,張秋菊就先問我:「李先生呢?」
「他很好,妳不用擔心。」
張秋菊本來是陪李先生從台中來花蓮慈濟醫院開刀,結果李先生沒開刀,反而是張秋菊開刀了。這就是醫院,什麼事都有可能,每件事都有啟示。
「我被李先生設計了,他騙我說他可能要開刀,結果根本沒有。」張秋菊苦笑,「他很奸詐,知道我有乳癌、淋巴癌,故意要我陪他來醫院,然後就跟我說:妳常說身體不舒服,既然來了,何不順便檢查?」
我幫張秋菊接下去:「結果醫生說:既然檢查了,也知道這麼嚴重了,何不順便開刀?所以妳就被推進手術室了。」張秋菊躺在床上,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張秋菊開的可不是普通的刀,她得了乳癌,切除一個很大的腫瘤。
李先生是張秋菊的房東,兩人結識已久,李先生還滿照顧張秋菊的,對她很好。張秋菊獨自扶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孩子,老二已經往生。老大和老三因為肌萎症,四肢肌肉一直萎縮,只有臉還是正常大小。
連續生了三個這樣的孩子,夫家那邊很不諒解,冷朝熱諷,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口,張秋菊後來也跟先生離婚了。雖然離婚,苦難並沒有結束,張秋菊娘家更不諒解,娘家那邊認為,憑什麼說是自家女兒的錯?真是太侮辱人。但是聽了太多繪聲繪影,娘家也沒給張秋菊好臉色。
肌肉萎縮症是由雙親或雙親其中之一的異常基因所遺傳;然而,有三分之一的「杜顯性病童」,家族完全沒有肌萎症病史,因此目前醫學尚無法確定肌肉萎縮症一定是遺傳的。
夫家的壓力,娘家的壓力,扶養三個重症小孩的壓力,壓得張秋菊喘不過氣來。十六年前,張秋菊的第三個兒子七歲的時候,台中的慈濟人伸出援手,協助張秋菊心靈上、生活上度過各種難關;然而,雖然有善心人士的援手,命運之神的魔爪卻再度伸向張秋菊:張秋菊得了乳癌、淋巴癌。一般人受到極度苦難,難免會抱怨命運不公平、太殘忍,但是張秋菊彷彿已經被命運折磨到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有人還在她面前抱怨老天對待不公平,那簡直是無病呻吟。
2.
病房裡,開完刀的張秋菊氣色看來不錯,她知道台中的師姊已經跟我談過她的背景,大概是習於慈濟人的關愛,她很直接問我:「我對父母很好,對公婆很好,照顧孩子也是盡心盡力。為什麼會這樣?」
我也很直接回答她:「我沒有答案。」
她又說:「父母誤會我、公婆不諒解我,我也都認了,反正我好好照顧這三個小孩就是了,我還得癌症?」
「不給妳答案,妳才會一直記住問題。」我停了一下,又繼續說:「為什麼要妳記住問題?因為啟發人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老天故意這樣整我,我已經認了。」
我用力搖頭,皺著眉告訴她:「妳當然不認,所以妳才可以活下去,而且,老天整妳,妳也可以不用讓祂得逞。」
張秋菊陷入沈思,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忿忿不平或哀傷的表情,就是這種認命,讓我更心疼。我往前靠近了些,柔聲說道:「妳如果真的要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妳。我跟妳說,有因就有緣,有緣就有果。」
「什麼因?」
「妳不承認妳太勞累嗎?你不承認妳自己的壓力很大嗎?妳不承認妳太自責、認為自己是罪人?」
她沒有答話,我說得更溫柔:「原諒自己,妳才能繼續妳的人生。」
她還是不說話,我問:「妳有好好休息過一天嗎?妳告訴我。妳有好好善待自己一天嗎?妳告訴我。這就是因。人不是機器,人就是人。今天如果妳是一部車,整天二十四小時都開,都不休息,再怎麼有耐力也會出問題。」
「我應該做和可以做的事都已經做了,我也走過了我應走和能走的路。」
「我知道妳有,妳一直對自己太嚴厲了,從現在開始,妳應該開始善待妳自己了。」
張秋菊又陷入沈思,臉上籠罩一層迷惑。我告訴她:「妳要原諒那些攻擊妳的人,這並不容易,因為攻擊妳的人的正是妳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有原諒這兩個字。如果沒有原諒,我們都會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恨意裡。如果恨可以解決一切,那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愛了。」
3.
「我沒有恨任何人。」張秋菊小聲的說,我幾乎快聽不見。
「妳沒有恨任何人,妳只恨妳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生下這樣的孩子,妳一直認為生下這樣的小孩是妳的錯,所以得癌症也不去治,以為這樣糟蹋自己,業障就會減輕。你有好好愛惜過你自己嗎?你只是在糟蹋你自己而已。」
「我沒有糟蹋自己。」張秋菊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我心疼極了,越心疼我越要跟她說:「妳生病了,可以把孩子送到機構,等身體狀況比較好的時候,再把孩子接回身邊。孩子會更珍惜媽媽的愛。而且妳洗澡自己就知道,乳房有硬塊,這是警訊,妳也不理它,因為妳認為沒時間,擔心一開刀下去,孩子怎麼辦?妳竟然可以這樣一直拖著,讓乳癌跟著你十多年?」
張秋菊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說什麼,又搖搖頭。
我說:「妳早就被診斷出有癌症,可是這十七、八年來都在幹嘛?乳癌不開刀,一直拖著。妳說十七年前孩子還小,要照顧小孩,沒時間治療癌症,可是現在妳最小的孩子也已經二十三歲,最大二十八歲,妳沒有理由再說沒時間,妳一直拖,一拖再拖、一拖再拖,一件衣服破一小洞不補,當然變成大洞,最後只好丟掉。」
張秋菊哭了。我順手拿起面紙為她拭去眼淚,「妳要放掉心中的痛苦,不要再想以前婆家娘家那些傷害你的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現在開始,妳要愛妳自己,妳從來沒有好好愛過妳自己。」
張秋菊放聲大哭,我讓她一直哭,偶爾輕輕拍拍她的背。
張秋菊哭了一會,對我說:「妳太殘忍了,把我心裡的話都講出來。」
「我哪有殘忍?我是希望妳把我當知己。」
「別人不敢講的話,妳敢講。」張秋菊心情平復了許多。
「我只是分析,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妳在執著,會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最好,可是妳能活多久?世事都不會變嗎?妳沒有好好吃過、沒有好好睡過、沒有好好休息過,妳折磨自己那麼多年,從現在開始,放掉吧。」
4.
第二天我跟李先生到病房看張秋菊。經過昨天的一番談話,我不知道張秋菊在想什麼。李先生的臉色看起來有點發白,經我詢問,他說昨晚沒有睡好。
我們來到張秋菊床邊,護士小敏在隔壁床換藥,張秋菊看了李先生一眼,跟我說:「我往生以後,遺體捐作病理解剖。」
我點點頭:「妳現在可以填單。妳為什麼淋巴、乳房都有癌?經由病理解剖,我相信妳可以提供很好的研究。至於妳兒子,妳兒子可以做腦組織檢查,為什麼會這樣萎縮?」
「我兒子也病理解剖?一刀一刀割,那不是很痛?」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我說:「人都死了,還會痛?」
李先生覺得非常奇怪:「妳們昨天談了什麼?怎麼一下子就談到死了以後病理解剖?」
我說:「我們沒談什麼,談了一些真心話。」
張秋菊笑了笑,「我是忽然想到的,很奇怪,人一住院就會想到平時不會去想的事。」
「你們談,我去買果汁。」我走出病房,經過走廊,遇到剛剛在旁邊換藥的小敏。她說:「師姑,很誇張耶。人家明明活得好好的,妳們還可以談到病理解剖。」
我笑著說:「我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跟任何一個病人這樣談,張秋菊也不是輕易跟別人談這個。她受了很多苦,這樣的人有一個特點:他們比我們一般人更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有意義的事。」
我買了果汁,又回到社服室拿一包五穀粉,再度回到病房。張秋菊在生病,我們志工不只關心她,還陪在她身邊,台中的慈濟人已經連續關懷十六年,我們這點付出,實在微不足道。
一回到病房又不見李先生影子,問張秋菊,她「嗯」的一聲,完全不想回答。
「喝果汁嗎?」我問。
「不用,我想喝點熱的。」
「那好,我幫妳泡五穀粉。」我走到茶水間,竟然碰到李先生。還沒問他怎麼會在這,他說:「張秋菊一想到被丈夫拋棄就會哭。」我點點頭,默不作聲,看著李先生,問他:「那你怎麼勸張秋菊?」
「我這個人不太會講話,我只說,張秋菊,妳不要再被妳丈夫牽著鼻子走,不要再讓妳丈夫來決定妳的情緒。」
「對,就是這樣說,很好啊。走,你跟我過去,再提醒她一次,受傷的人最需要我們多多提醒,教她怎麼恢復。」
李先生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變得不太自在,連忙說自己有事要去樓下,急急忙忙走了,我追出來,看著他迅速消失在走廊的身影,不禁嘆了口氣。
5.
我只泡了半杯,回到病房,張秋菊雙手接過,小心捧著杯子,慢慢靠近嘴吧,輕輕喝了一口。不由自主深呼吸了一下,稍微閉上雙眼,這個時候,似乎只是喝一口熱的五穀粉,就成了最大的幸福。
張秋菊又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傷感的說:「我這一生,只有住院才像個人。」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人扭絞了一下,張秋菊接著說:「其實,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看開一點,我心中還是有怨跟恨。」以張秋菊的遭遇,若是她心中完全無怨無恨,我可能會馬上向她膜拜。
我告訴張秋菊:「我也曾經怨跟恨。」
張秋菊很驚訝:「妳這麼好的人,也會怨?也有恨嗎?」
「我在作慈濟委員,還跟人家收功德款,為何佛祖都沒有保佑我?甚至有一次我很挫折、很生氣,還把勸募本摔到床上,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做了。」我說完抓住張秋菊的手:「妳別告訴上人。」
「大家都說要認命,認命這兩個字,要說是很容易,做到是很難。我這一次聽到我是癌症末期,本來很想帶著兩個孩子一起結束生命。後來有件事氣不過,因為這件事,我就是要活下來。」
「什麼事?」
「我家人說一些有的沒的,說我跟李先生怎樣,說得很難聽。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著,證明我什麼都沒做。」
「那妳跟李先生有怎樣嗎?」
「就是沒怎樣啊。」
「沒怎樣就沒怎樣啊,幹嘛怕人家說怎樣?」
「就算我想怎樣,我是個病人,我又能怎樣?」張秋菊顯然有點激動。
我拉著張秋菊的手說:「沒有關係,清者自清。你們兩個同住一棟房子,兩個人都單身,如果真心相愛,他也真心照顧妳跟小孩,那也不能算是一件壞事。可是成為一家人的其他因素還有很多,都是要細細考慮的。」
張秋菊看著我,只是嘆氣。過了不久又問:「妳怎麼這麼會看透別人心底?」
我淡淡一笑:「我們這種過來人,因為受過傷,所以不會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容易再受第二次傷害,缺點是封閉自己,所以自己的世界可能會只有一點點。要不是因為慈濟,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做個有用的人。」
6.
張秋菊出院前一天,她的姊姊和妹妹都來了,她們覺得親姊妹都沒有辦法解開張秋菊的心結,但是我卻可以跟張秋菊談得那麼好,我真正打開她心門。疾病可以改變一個人,徹底的改變。我也對她們說:生一場大病,會大悟大澈。
張秋菊出院了,回到台中,由台中的師姊繼續關懷,她還是需要到大林慈濟醫院繼續化療、電療。她還是記住出院前我跟她說的話:自己已經夠苦,不要再苦到別人,也不要再苦到下一代。
有心人就該多用一點心;於是,我更鼓勵張秋菊到大林慈濟醫院當志工,如果她看到有人怨天尤人,動不動就抱怨這個懷恨那個,就跟對方說:「我丈夫拋棄我,我又獨立撫養三個肌肉萎縮症的重症小孩,自己又得兩種癌症,你的人生有比我慘嗎?如果有,你再來怨、再來恨。」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來慈濟醫院當常住志工?我的回答是:用生命換慧命。
「怎麼換?」
生命有限,慧命無窮。當生命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時,死亡已是毫無意義。以病人為師,以病人家屬為良友,才能知道他們家為什麼這麼不和諧?病人要的是精神支柱。以張秋菊來說,她必須認命,要接受這三個小孩。要勇敢承擔,更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就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好像是一說就懂,所以去細想這句話意思的人並不多。要怎樣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是要認命。這個認不是認輸的認,是認清的認,是先去認清厄運是在怎樣的造成痛苦,才能想出辦法滅苦。慈濟人可以關懷一個個案十六年之久,台中的師姊一直在幫助張秋菊,當她的精神支柱,幫她滅苦。所以認命的真正意思應該是認清生命,想好對策,勇往直前。在醫院當志工越久,我就越覺得命運是跟在走在命運前面的人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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